知曉謝中之的死因后,程稚玉沉寂了許久,接下來兩日都待在鴻嘉殿中,連侍女都不能將她逗笑,裴若諳亦只能陪著她,為她講些前朝舊事。
而在清查完禁中之後,程懷旻也讓聞華帶著大批禁軍前去搜捕刺客,可鄴都已經封禁了叄天,那些刺客仍不知所蹤,就連逃竄的侍衛都不見蹤影,好似從城中憑空消失了一般。
——他們知道這些人並未逃走,而是混進了人群中,說不定此刻就在衛氏家中,他們卻不能破門而入。
眼看禁中的事已畢,刺客卻不見絲毫蹤影,程懷旻臉上的厲色越來越重,連來鴻嘉殿看稚玉,稚玉都能從他臉上看出厲稔之色。
當朝宰相,國之重器,在宮道前被當街刺殺,這樣的大案,他們竟不能捉拿兇手,無疑是對皇權的衝擊,衛氏更是將反心寫在了臉上,程懷旻如何能不怒,能不驚,偏偏一腔殺意卻只能忍住。
*
夜裡,裴若諳正在為稚玉講書,忽聽得外面有人求見。
“公主!公主!!”
程稚玉提著裙裾出去,見是父皇身邊的越書令,正跪在殿外。
“書令快請起,可是父皇有事?”
越書令並未起身,手依舊伏在地上。
“回稟公主,陛下已經幾日未進水米了,公主快去看看吧!!”
“怎會如此?太子哥哥知道嗎?”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政事繁忙,陛下亦不讓我們告訴公主!”
也是,謝叔叔方才遇刺,太子哥哥定是幾日沒歇下了,昨夜哥哥來看她,她看到哥哥眼下有些許淡青,人也削瘦了。
程稚玉提了裙裾,讓越書令在前面帶路,兩人一路來到長年殿外。
她往前看去,只見程佑光遣走了殿外所有的宮人,此時鄴宮內外燭火通明,這裡卻顯得十分寂寥,一個人也沒有。
兩人行至宮階下,越書令往後一退,對著程稚玉拱手行禮。
“公主,陛下不讓我等上前,臣就在這等公主了。”
程稚玉點點頭,提著裙裾走上前,她站在殿外,殿門隱隱透出微弱的光,再細細一聽,能聽到父皇的聲音。
“中之,你且先去吧,朕……還得再熬一熬,再熬一熬!”
這聲音如此凄廖,程稚玉不免紅了眼睛,父皇可是在與謝叔叔說話?
她輕輕推開殿門,只見殿內只點了幾盞燭火,燭光幽暗,父皇一個人坐在殿前,手裡正拿著酒壺,腳下還有散落的酒杯。
“父皇……”
這偌大的殿宇中只有父皇一個人,程稚玉只覺得孤寂無比,連她這輕輕的一聲都有回聲,更別說父皇的低語了。
程佑光抬頭看去,見是她眼中一柔,抬手招她過來。
“阿稚來了?”
程稚玉眼中也是一紅,過去撲在他膝上,抬眸望他。
“父皇可是幾日未進水米了?為何要如此?”
程佑光晃了晃手中的酒壺。
“別擔心,父皇有酒呢。”
程稚玉眼中熱意更甚,不由將他抱緊,頭伏在他膝上。
“父皇,謝叔叔定也不願見您如此。”
談到謝中之,程佑光被說中傷心事,眼淚落下來,滴到程稚玉的頭髮上。
“阿稚,你不知,是我,是父皇對不起中之!”
“中之與父皇年少相識,不過你這般年紀,我們便說好要一個為帝,一個為相,一定要在這大鄴一展宏圖!”
“可是……可是父皇沒有辦到!”
“父皇扭不轉這乾坤!!”
“鬥不過這天!!”
“中之,是我負了中之!!”
他原本有一腔壯志,他亦許他一份宏圖霸業,但他卻沒有辦到!
他原本該跟著一個英主,而不是他!
但他卻還是為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還稱他為他的英君。
這大鄴,是千瘡百孔的大鄴,他和中之為君為臣數十年,早已忘了當年的壯志,兜兜轉轉只為了將這大鄴延續下去。
現在他累了,阿衡走了,中之也走了,當初年少的叄人只剩下他一個,他要如何撐得下去!要如何撐得下去!!
他的手垂下來抱著稚玉哭泣,稚玉也含了眼淚抓緊他的衣擺。
“父皇,您是我和太子哥哥的父皇啊,是大鄴的陛下,是我們的父皇。”
大鄴的陛下,程佑光伸手撫摸程稚玉的頭髮。
是啊,他還是大鄴的陛下,所以他還得熬一熬,再熬一熬!
他垂首,哭得涕泗橫流,啞著聲音問她。
“阿稚,你說父皇是一個好陛下嗎?”
“是,父皇是一個好陛下。”程稚玉急急回答道。
“就連謝叔叔都跟我說再也找不到像父皇一樣心胸寬廣的好陛下了。”
他願意將權柄分給謝中之,分給馮衡,分給程懷旻,向來帝王最忌權柄外泄,可他是真的願意將天下交給身邊這些人。
他從不猜忌,不受人挑唆,心胸豁達,這是帝王最難得的品性。
就連謝叔叔也總對她說父皇有肚量,若是換了其他任何一個帝王,只怕大鄴都要亡於此朝。
——比父皇強硬一分,王朝的滅亡必然加速,比父皇軟弱一分,皇帝又要被群臣所欺。
偏父皇就是上天選中的人,能幫大鄴再續上幾十年。
而他能和父皇兩相無猜,也是因父皇有常人難有之胸襟!
這話顯是安慰到了程佑光,他不住點首,眼中猶含淚光,好,好,中之既是如此看他,他少說也要再撐得兩年。
他撫拭程稚玉的頭髮,濕透的雙眼飽含慈愛。
“阿稚,你與你母后一樣,是個極聰慧的,父皇自你出生就最喜歡你,你最像父皇。”
程稚玉伏在他膝頭哭泣:“那父皇不要丟下稚玉,還有宜清。”
她說起平日里父皇最喜歡的幾個小皇子小公主,想讓父皇開心些,可父皇卻拍了拍她的手,嘴角甚至有一絲安慰的笑。
“阿稚,你不懂,父皇不會再有孩子了。”
什麼?!程稚玉詫異,張大了眼睛,程佑光再次低語。
“自寧安之後,父皇便沒有自己的孩子了。”
怎會如此?程稚玉瞬時眼淚撲簌。
程佑光拍拍她的手,握緊在手心,聲音猶帶著顫意。
“稚玉,說出來不怕你笑話,當初衛容妃有孕,父皇急得幾夜幾夜睡不著覺,心想這若是個皇子可該如何是好?”
若是個皇子,那衛家立時便可挾幼子而起。
“後來寧安出生,父皇重重鬆了一口氣,也心知不能再讓衛容妃有孩子了。”
可是衛容妃是衛氏送進宮中的,他亦不能不去寵愛衛容妃。
“於是我找來你謝叔叔商議,你謝叔叔為父皇尋了一味葯,父皇吃了,便再不用擔心孩子之事了。”
連葯都是謝中之在家裡煎好,悄悄裝進酒壺中帶進宮裡讓程佑光飲了去,沒有讓任何人發覺。
想到宮中少有的閹人,他們發胖的身體,又想到父皇日漸發胖的身體,程稚玉臉上震色更甚,眼淚不由滾滾而下。
——往日父皇與謝相在湖邊飲酒,飲得根本不是酒,而是葯!
而謝叔叔因何發胖,想必也是想與父皇做伴,他與父皇年少時皆是清朗少年,如今亦不會讓父皇獨嘗苦楚,所以也將自己吃得圓滾,要與父皇對飲而笑!
她捂住雙唇,不由哭出了聲,程佑光撥開她的濕發,撫摸她的頭。
“阿稚別哭啦。”
“那父皇的那些孩子?”程稚玉哭著問。
程佑光拍拍她的手。
“那是父皇見哪個宮女生的孩子伶俐,便收了做皇子公主,不然衛氏懷疑可該如何是好?”
程稚玉再也忍不住,捂著嘴哭得淚水連連,她沒想到父皇竟以絕帝脈、絕自身的方式保存大鄴!
“父皇!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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