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本是無聲無息的獨立在檐角,卻正好看見眾多崑崙弟子,有人無精打采,有人憤憤不平,一向自恃身份的掌門何太沖面色都帶上幾分難看。
眾人狼狽百態,那名為‘雪山銀劍’的青年卻面色如常,牢中燭火昏黃,在他面上卻平添幾分朦朧,藍衫白袍的劍客服依舊乾淨整齊,長眉舒展,眼神溫和,清逸翛然,閑信如鶴,彷彿身處桂殿蘭宮。
無跡隔著欄杆靜靜看著他,忍不住輕鬆一笑:一如小時候,無論多大的風浪,他都能舉重若輕。
小小年紀,面對父母雙亡的慘劇,依舊能打起精神安慰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心性澄絕。
現在也是一樣。
少女看著他,面上是七分敬佩與叄分孺慕:在他眼中,除了生死,都是小事,不,哪怕生死也是小事!君子高潔,身陷囹圄前途未卜,也能安然若定,如此品行,除了他世間也別無二人罷。
淺淺穿堂風,青年似乎覺察到什麼,不動聲色的抬眸掃了一圈,看見窗外的漆黑時忍不住眯了眯眼。
確認自己沒有眼花后,他皺起眉頭,眼神中寫著不贊同,掃了周圍一圈,發現無人在意自己后,又看回窗外,那個朦朧的人影,薄唇比出兩個字:快走。
無跡朝著他笑了下,點點頭示意自己馬上就走,又想告訴他自己會救他出來,連著口語和手勢亂比劃了一通,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看明白。
周之洛抿著薄唇,好看的眉頭依舊皺起,眼神中是顯而易見的催促。
無跡朝著他嘿然一笑,在他的目光督促中翻身而去。
在徹底確認少女離開后,周之洛才緩緩收回目光,只是卻再也無法靜下心打坐。
那雙一向能與昆崙山頂最寒積雪平分秋色的雙眸,忍不住瞥向窗外,剛剛少女站在那處,隔著門窗守衛看著自己的模樣,很是......乖巧。
他忍不住捻了捻指腹。
剛剛少女朝著自己笑的時候,乖巧極了,彷彿小時候在山裡見過的那隻幼年狸貓,滿眼都是信賴的看著自己。
少女孺慕之情。
他輕輕彎了下唇角,長長的眼睫在眼下覆上一層陰影,身似清冷玉雕,姿如雅澹風松,個中晦暗則被完美掩在身後。
無跡從高塔溜出來后,原本要徑直回客棧,但是自己來這一趟也不容易,既然已經弄倒了那幾個侍衛,也就不在乎什麼別的,左思右想,繞到一旁的前殿去了。
萬安寺前殿倒沒有那麼多守衛,跟塔上比寬鬆許多,無跡偷偷摸摸溜到禪房處,剛要隨手抓一個‘幸運’的小和尚,就聽見有人走近。
“今日後院那位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依舊不肯動筆。”回應的人嘆了口氣。
“你沒說上頭髮話了嗎?他再固執可要小命不保。”
“說了,怎麼沒說!但是那位要是聽的話,還能到今天這地步?”
兩個人又是嘆息:“這可怎麼好?動又動不了,這經書怎麼辦?”
“你問我?我怎麼知道!”
“哎真是的,就是因為名氣大所以才這樣傲氣,要是個沒什麼名氣的小僧,不聽話直接殺了算了。”
無跡皺了皺眉,少林方丈說過空念被‘請’到了萬安寺中,這二人口中的不會就是他吧?
後院?
無跡悄聲朝後面走去,果然在不遠處就看見兩個侍衛守著的禪院,柴門緊閉。
趁著侍衛不注意,她翻身進去,原本只是碰碰運氣,卻發現這禪院中不見任何人蹤跡,只有屋下廊檐亮著燭燈。
少女悄悄躲在院中樹后,探了身子去看,心頭卻是疑惑:這裡頭真的關著空念?按照趙瑾的狡詐,即使空念中了葯,他怎麼可能會將一個少林高僧關在這裡?
怕不是找錯了?無跡沒看見人,有些疑惑收回目光。
她正躊躇,忽然聽到檐下傳來細碎“叮噹”之聲,連忙回頭去看。
佛燭煌煌,屋內木門大開,冷風穿堂而過,將深色矮几上的詩書漫卷,紙張的“嘩啦”與燭火“嗶剝”應和,而那“叮噹”鐵聲,正是從一旁的和尚身上傳來。
無跡忍不住微微睜大眼睛,少林神僧,法相無雙,貌若琉璃,眸含五色,眉心硃砂一點,垂眼時和光同塵,抬眸處驀地生華。
只是那樣塵心不染的人,雙腿上竟然是沉重鎖鏈。
少女皺眉,原來那金屬聲居然是他身上的鐐銬,烏黑的鐵鏈扣上僧人乾淨的褲腳,宛如金身佛像上的扣上來的牢籠,刺眼的讓人不忍卒看。
屋中僧人看著案几上的經書,絲毫沒有動筆的意思,神情依舊十分平靜,似乎渾身無所束縛。
秋風凌冽,無跡抿了下唇,沒有任何動作;而檐下人也覺察到這陣秋風,微微抬頭看著門外暮靄天際,眼中無悲無喜,萬事萬物入他眼底,也只是萬事萬物而已。
少女在樹后微微攥緊手心,一別數日,她也沒想到會這樣相遇,一時間有些不敢現身,也許,也許空念不想讓別人看見他如此模樣?
正暗中糾結時,剛剛還遠目看著天際的僧人凝眸直直看向庭中孤樹,無跡連忙收回身子,後背緊貼著樹榦,心頭有些緊張。
不可能,他無法運力,不可能發現自己的。
正安慰自己的時候,忽然聽到寥寂庭中,彷彿是自嘆一樣的一句——
“天色漸晚,秋風漸寒,還是早些回去罷。”
少女心頭一怔,探出身子再去看時,他已經移開目光,垂眸看著面前案几上的黃色經書,臉上是溫和又憫然的笑意,嗓音溫連,似乎也只是自言自語一樣的輕:“我很好,不必擔心......”
樹后的無跡心間似乎被什麼撞了一下,立刻迅速藏了起來,腦子亂成一片,不敢再看。
咬了下唇后,她不敢繼續待下去,匆忙翻身奪路而逃。
檐外依舊安靜,只是似乎有隱隱風聲掠過,空念提了下唇角,凈若琉璃的雙眼染上淺淺愉色,拈花一笑,莫如此刻。
風聲漸大,漸漸有呼嘯之意,直穿中堂,案几上經文翻飛,黃紙黑字,張張克制、字字警戒,他卻不觀萬物,心頭從未觸及的歡喜讓他將前半世念了二十載的清規戒律束之心外。
佛子動情,天地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