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個性是很難隱藏的一種東西。它有時候會從你毫不經意的一個細小動作中暴露出來,有時候則根本就是你行事方式的指引。
最能暴露個性的莫過於陣法。不同於劍法一招一式有著多變的幾率——古板的人偶爾也能用出靈活的招式——陣法要求的是環環相扣的嚴密自洽,倘若有跳脫的一筆,便足以毀掉整個陣勢。因此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風格,甚難改變。
比方說二師叔布陣,總是會為了些精美華麗的細節而多費靈力。像任千秋之前那樣隨手刻畫、但求能用的陣勢,絕入不了二師叔的眼。但對任千秋靈活多變的性子來說,同樣那般靈活機動的陣勢許是理所當然。三師叔翩翩君子做派,不知為何落在陣法上卻總有些急躁,恐怕是隱藏個性吧。師妹正相反,布的陣勢少走凌厲之風,但後勁十足,一旦陷進去就很難脫身,相當難纏。
師父是最難形容的,雖然我理應最熟悉師父才是。師父既不會急躁,也不會因此而缺乏力度,更不會平白浪費靈力…硬要說的話,可能是追求一種極致的合理性。
可“極致的合理性”這種東西是不存在的,因為每個人的“理”都不同。倘若非要讓二師叔布一些簡陋的陣法出來,那對她便是不合理的。
師父的“理”到底是什麼,我說不清楚。但對我來說,“理”就是最大程度達成我需要達成的目標——在保持陣法的威力的同時、令它難以被破解。說來像是很簡單的道理,似乎人人都應當這麼做,但如上所述,實際上各人各有取捨。
我一手撫著任千秋在一棵樹上留下的痕迹,皺起了眉。我們已經在這片森林中走了不知多久,卻絲毫沒有要走出去的跡象。任千秋也該發現了——
“三次了!”我正想著,便聽見不遠處任千秋喊道,“這塊破石頭已經絆到我三次了!我敢打賭就是同一塊石頭!”
她忿忿地踢了地上突起的石塊一腳,反身走了回來,一邊走一邊查看樹上的記號。
“可是那條路上沒有標記,怎麼——”她忽然頓了一下,轉而問道,“你感受到魔氣了嗎?”
不愧是任千秋,雖然沒有靈力不能識別魔氣,但依然敏銳地發現了問題。
我笑了笑,搖頭道,“還是只有很淡的魔氣。”
“那怎麼可能?”她瞪著我問,“明明是沒有標記的地方,卻好像走過很多次…你、你還笑!”
“上去說。”
我指了指樹頂,向任千秋示意。不等她回話,我便伸手攬住她的腰,帶著她凌空躍起,腳尖在樹枝上點了幾個回合,便穿過密集的枝條葉片,站在了樹頂。這棵樹長得頗高,頂端視野良好,一眼望去四周儘是綠色,既看不出來處、也看不到去處,竟然是無邊無際。
顯然不是正常的森林。
任千秋當然一看即明。她雙手摟在我肩上,扭著頭望向遠處。
“這、這是…”
“伸手,”我貼著她耳邊小聲說,“我畫給你看。”
她有些疑惑,但還是攤開一隻手掌給我。我用指尖輕輕在她手心裡畫著,“記清楚,等下只能看一次。”
我在她掌心快速畫下一個陣勢,又在其中幾處點了幾下,然後示意她去看遠處的樹。
“明白了嗎?”
任千秋迅速掃視了四周,轉回頭微微眯了眯眼看著我。
“你怎麼發現的?”
“只怪你一絲靈力都沒有咯。”
見任千秋還是眯著眼盯著我,頗有些嚴肅的意味,我搖著頭笑了笑,解釋道,“我在你做下的每個記號旁邊也用靈力留了記號,但再見時發現有些樹上你的記號不見了,我的靈力卻還留著。這些樹自行消除了你的記號。”
“…你是說、樹是活的?”
我點頭,“應該是魔界的樹。但不知為何沒有消除我的記號,可能是那樣需要它們釋放更多魔力,而它們此刻還不想暴露。”
“所以這陣中的法器…便是這些樹?”
大型陣勢通常需要法器的加持,法器的選擇自然也是因人而異,靈石或者靈器都是常見物品,通用的宗旨是靈力越高、功效越大。但歸根結底,比靈器本身更重要的是它們的位置,選對了位置才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就我個人而言,我常用的是數十支“出雲”,但在此處——
“樹藏在森林裡最方便了,不是嗎?”
“的確,”她緩緩點頭,轉頭去觀察四周,“就這個陣勢和法器的位置來看,布陣的顯然是個高手。但陣眼會在哪裡?這麼大的範圍,可不好找…”
她說的沒錯。倘若找不出陣眼,便只能硬行破陣,但以我們現在被壓制了的靈力太不現實。然而陣眼可以藏在陣中任何一處,以這片森林如此之大的範圍,想要一寸一寸搜尋也是空談。
但這並不是讓我不安的部分。我最開始發現這個陣法的時候,便有種隱隱的不安。它實在有種熟悉的氣息,尤其是充當了法器的那些魔樹,每一個所處的位置都恰到好處,可以最大程度地增強整個陣勢。
太熟悉了。太“合理”了。簡直就像是——我會布的陣。
“如果是我的話…”我在任千秋手心的圖上點出一個位置,示意她去看。那是一棵極高的樹。即便是從我們所處的樹頂,也仍是要仰頭才能看見它的樹頂。
“我會把陣眼藏在那棵樹下,用最強的法器守護陣眼。這樣不攻破它便無法破壞陣眼,可是要攻破它幾乎等同於強行破陣。”
“那豈不是沒有機會?”
“對、也不對。”我故意賣了個關子,等任千秋一如想象的挑了眉看我。
“要知道,陣始終是關於人的。布下陣的是人,驅動陣的是人,守護陣的是人,就連它想要困住的、也是人。”
“你是說,我們從守陣的人入手?”
“沒錯。只要打敗對方,陣自然不攻而破。”
任千秋沉思了一下,又道,“但這也不現實,不是嗎?人守護陣,陣也守護人。就像不攻破陣便無法破壞陣眼,又如何能繞過陣而擊敗人呢?”
我搖頭,“陣眼是死物而人是活物,這便是它們最大不同。活物總歸會有弱點。何況、情況左右不會更差了,不是嗎?”
“這倒是…我也想看看到底什麼人能將你和我一起困住。不過、對方如果不肯現身呢?”
“那、便讓他有必須現身的理由。”
我將任千秋抱緊了一點,貼在她耳邊,細細說了幾句,看她耳朵尖不知怎地忽然變得紅潤潤的,有些好玩。這好玩讓我又禁不住故意多說了幾句,直到她連面頰都紅了起來,才停下來。
“準備好了嗎?”我攬著任千秋問道。
“等等、”任千秋雙手收緊了一點,又道,“你確定嗎?萬一對方只想讓我們死呢?”
“只是直覺,”我回答她,“以殺人為目的的話又何必隱藏氣息到現在?”
她抱著我點了點頭。
“那我們開始了。”
我說著,催動靈力。之前留在樹上的記號紛紛響應,一道道亮光衝天而起,在綠色的森林中標出金色的記號,正與我在任千秋手心畫下的圖相合。
可是下一秒,金色的光點便消失殆盡。森林中的魔氣忽地暴漲,具有魔力的樹木紛紛蘇醒了過來,葉片飛舞,枝條捲曲又張揚,將那點靈力絞殺得片甲不留。
“哇哦…”我聽任千秋在耳邊感慨了一句,緊接著又急忙叫道,“小心腳下!”
出雲已經出鞘。我斬斷頃刻間便卷至腳下的幾根枝條,攬著任千秋在空中旋了個身,向地面墜去。墜到半途中攀上一處樹杈,將任千秋放下。她一手抓住頭頂樹枝,腳下踩在樹杈上輾轉騰挪、身形靈活,另一手持鎮岳,不停斬落卷至身邊的枝條,倒也不落下風。
我趁機跳到旁邊一顆樹上,吸引得一些枝條離開任千秋,跟著我身後追來。出雲也是利劍,每揮出去一次便有幾棵枝條應聲而落,可畢竟這些不是普通的樹,每斬斷一棵枝條似乎都會新生出好幾棵,讓人應接不暇。
眼看一棵枝條卷上我的手腕,我反手抓住它,催動靈力將其中的水份抽出。周圍的幾棵枝條都肉眼可見地乾癟了下去,變得灰敗、然後被脆生生折斷。也許在結界之外我可以直接將整棵樹抽干,可是此刻我的靈力不足以支持我這樣做,枝條生長的速度勝於我折斷它們的速度。
可惡。要是師妹在就好了,我不禁想,師妹對付植物總是更得心應手一些。
“怎麼辦!實在太多了!”不遠處任千秋喊道。
我轉頭看她,可是她已經快被枝條淹沒了,我幾乎看不到。我咬了咬牙跳了回去,一手斬斷幾棵,一手抓住一把枝條抽乾折斷,才算爭取到了一絲喘息之機。可是這消耗了太多靈力,以至於下一波攻勢來臨之時,我和任千秋只有手中的劍可以抵擋。
枝條不是人,無論被斬斷多少,下一棵依然“悍不畏死”。幾棵枝條纏上了出雲,縱然是削鐵如泥的利劍,在這緊密的纏繞中也仍是抽不出來。而身後任千秋忽然“啊!”的叫了一聲,我回頭看,是雙臂被纏住、人被拉到了空中。
一旦被纏住,立刻就會被裹得結結實實。藤條纏上我的手腳,像蛇一般緊緊勒住,越收越緊。我放棄了掙扎,以免手腳被絞斷。
於是片刻之後,我和任千秋都被這魔界的枝條綁了個結實。
我和任千秋對視了一眼,微微點了點頭。我先前對她說的便是“力有不逮、束手就擒、見機行事”。抓了俘虜,還怕沒有人來談判嗎?
來吧,讓我們看看背後之人究竟打的是什麼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