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遙追出去的時候,只見周賽思白大褂都沒脫,騎著小摩托,一臉壯烈,風馳電掣的就飆出了醫院大門。
特么的又沒帶頭盔!
以及,又沒追上……
後來的幾天,周賽思為了躲李季子,每天下午不到四點就早退下班,虞遙一周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手術台上,兩個人只在樓道里匆匆打過幾次照面,每一次連個說幾句話的時間都沒有,虞遙只好天天在微信里發給她保重身體之類的話,終於有一天,他鼓起勇氣發了一條,“師姐,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支持你。”
周賽思沒有回復他任何一條信息。
現在正是晚上十二點,虞遙在宿舍架子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裡都是周賽思倔強的眼睛,一滴一滴豆大的眼淚,無論是18歲的她,“我就喜歡他了,怎麼著吧?”還是28歲的她,“他不配當我爸爸!”
穿著校服的高中生身影和穿著白大褂的身影無限的迭加,重合,一會兒分裂,一會兒又拼接在一起,他心裡越想越不是滋味,彷彿那心酸難過透過周賽思也完全感染了他,只滿心滿意期望她永遠不要再露出那樣的表情,流淌那樣的淚水。
黑暗中,電光乍現的一瞬間,整個十一假期,整個混亂的4個月的時光沒有想明白的問題終於想明白了,這答案是如此的顯而易見,讓他那顆浮躁的患得患失的心撲通一聲落回胸膛里。
啊!我沒救了,虞遙用被子蒙住眼睛。
***
周賽思並不是什麼都沒做。
她偷偷拜託徐娉娉查李教授的病歷,每一天的生命指征,每一個檢查報告,她一項一項的看,不懂的就問徐娉娉,眼睜睜的看著那些象徵生命的數字逐漸黯淡下去。
“手術做的倒是很成功,周院長拜託腫瘤科的張主任親自主刀,但是術后的指標,並沒有恢復上來,這個病你也知道的,又快又凶……”徐娉娉看著周賽思蒼白凹陷下去的臉,不忍心再說,她和周賽思從初中就是閨蜜,她家裡什麼情況她是知道的,周賽思為什麼糾結,她葉門兒清。
“小思,我只是從我一個大夫的角度出發,”徐娉娉欲言又止,“我見過太多死人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般病人病到這個程度,多大的仇和怨也都消散了。活人沒必要和死人過不去,你送走他,對你來說也是一種解脫。”
“你和我媽說的一樣,”周賽思苦笑,“你們都是好大夫……我現在真的很混亂,無論你相不相信,其實我真的很想去看他,特別想。這麼多年沒見過,我都忘了他長什麼樣子了。但是我沒法去,我就是邁不出那一步,我做不到!”她抹起眼淚, “娉娉,你告訴我,他還能活多久?”
“……也就這幾天的事兒了。” 徐娉娉輕輕抱住她。
每一天都是一種煎熬。
食物咀嚼在嘴裡,完全沒有任何味道,她呆坐在電腦前,看著那些論文,上面的字似乎都在眼前漂浮,那麼簡單的綜述,現在一句話也讀不懂。
實驗室的主管劉老師專門找她談話,整個過程周賽思都聽不見他說什麼,只看見他嘴唇一開一合的,最後捕捉到了一句,“周院長也很痛苦,她是站在你的角度考慮,一切都是為了你的幸福。”
是啊,媽媽也很痛苦,年輕時候被丈夫背叛,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一個精神科專家忍受著精神疾病,難道老了還要讓她不得安寧嗎?
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不在乎,周賽思想。她可以做到不在乎的去看李教授,只用淡漠的感情去面對就好,這樣所有人都不再痛苦煎熬了。
終於捱到了這一天。
可笑的是,不像電視劇里演的,主角快死的時候不是下雨就是陰天,這一天天氣非常好,初秋的天空萬里無雲,A市很少有這樣湛藍沒有霧霾的天空,秋風輕輕的吹拂,空氣清新的讓人想不停的吸,周賽思壓抑很多天的心情終於有了一絲緩和。
然後周震男就出現在實驗室門口,眼圈紅紅的。
有什麼東西在心裡無限的下墜,周賽思腿已經軟了,“他不太行了。”周震男的聲音又沙又啞,“小思,去見你爸爸最後一面吧。”
周賽思腦子裡嗡的一聲,整個人木木的,被母親拉著手,恍惚間坐上了醫療樓的電梯,腫瘤科病房在第十四層,電梯“叮——”的一聲,母女兩個推開病區的大門。
李教授就在這一層,奄奄一息躺在這裡面的某一個病房裡,這是父女兩個二十多年離得最近的一次。
意識到這個事實,彷彿一桶冰水澆透全身,周賽思腦子裡一個念頭嘶吼出來,“我不想去。我不去!”她掙開母親的手,轉身就要下樓,但是腿已經完全軟了,她竟然走不出幾步路。
“你幹什麼啊?你不是都來了嗎?”周震男扯住她,只見女兒已經滿臉淚水,心裡痛的彷彿刀絞,“小思,你不要衝動,先冷靜一下。”周震男拉著周賽思,先坐到病區里的醫生休息室里。
醫生休息室有兩個吃飯的小大夫,一見周院長突然闖入,還拉著個哭成淚人的女人,知趣的退出去關上門,只剩下母女兩個。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願意見他,但是媽媽也是為了你!這世上的關係大部分都可以割捨……比如夫妻其實也只是一種合約關係,但是你永遠都無法割捨血緣……沒有他就沒有你,無論你多恨他,都無法否認他是你的親生父親的事實。”
“你現在可以不見,但你能保證以後不會後悔嗎?邁過這個坎兒,才能把他真正拋在腦後,否則他會永遠影響你的人生,後悔會一輩子跟著你,這才是真正的痛苦。”
“媽!我求你別說了,讓我一個人靜靜吧。”她蜷縮在椅子上,堵住自己的耳朵。周震男輕嘆一聲,走出了醫生休息室。
周賽思從未像此刻一樣體會到孤立無援,她一個人應付不來的,這滔滔不絕的混亂,顫抖的手拿出手機,撥了徐娉娉的電話,沒人接,她不死心,又打到頜面外科病房的護士台,“徐大夫還在上手術,請問您貴姓?等她下了手術我會通知她。”
眼淚砸在手機上,還能找誰呢?虞遙的臉倏然滑過腦海,但也僅僅是那一瞬,他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不能把一個孩子攪和到亂七八糟的家事里。
猶豫再叄,她撥通了武子奇的電話。
“好的。我去找你,十五分鐘吧,告訴我你在哪兒。”
他的聲音那樣穩重,讓周賽思跳動的心感覺到了安慰。
果然,甚至不到十五分鐘,武子奇就出現在她面前,“我上班的地方就在醫院對面的寫字樓。”他這麼沖她解釋。
醫生休息室的門被推開,周震男,李季子,季女士也走了進來,小小的休息室被五個人擠得滿滿當當。
接下來的事,成了周賽思很多年後人生里最光怪陸離的一段記憶。
很多張臉好像萬花筒,在她面前漂浮,他們的聲音也是海浪一樣忽大忽小,漂浮不定。
“姐姐……”
“他真的不行了,只是撐著想看你一眼……”
“上一代人的錯誤不應該延續到下一代……”
“我知道我最沒有資格說這個話,但是他畢竟是你親生父親啊……”
“姐姐……”
“媽媽不想逼你,你再好好想一想……”
“小思……”
“姐姐……”
周賽思縮成一團,彷彿整間屋子裡只有縮起來那一小塊空間才是她的世界。
她伸著脖子,目光游移到醫生休息室之外,她剛才注意到了李教授的病房,居然直對著醫生休息室,只隔了走廊,距離大概五六米。
“小夥子,你說呢?”季女士大概看出了武子奇的身份,不是周賽思的男友就是周賽思很重要的朋友。
叄雙眼睛齊刷刷對著他,武子奇猶豫半晌,蹲下身子對周賽思輕聲說,“小思,我理解你,但是只是看一眼也沒什麼大不了,你不要對這件事賦予太多的意義,他只是一個彌留之際的老人。”
除了周賽思的眼光越發冷,其他叄個人都露出了隱隱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是啊,確實沒什麼意義。如果去看是沒有意義的,那麼不去看自然也沒有了意義。
門被外力猛的推開,嘭的一聲,所有人齊刷刷轉過頭——
虞遙滿頭大汗,手術帽還沒摘,口罩也掛在脖子上,綠色刷手服胸前被汗水浸濕,氣喘吁吁站在醫生休息室門口。
“師姐你咋不回我微信呢?我找到實驗室你不在急死我了!特么的醫院這電梯死活就是等不到!我爬到十四層的!”
這人誰啊?周震男,李季子,季女士叄臉面面相覷。
武子奇一臉驚詫,“……小遙?”
“呦哥你也在好巧啊”虞遙看都不看別人,目不斜視,大步走進擁擠的休息室,一把抓住周賽思的手腕,“師姐,我們走吧。”
太突然了,輪到周賽思懵了,抬起布滿淚痕的小臉看著他,“你幹嘛啊你,瘋了吧?走哪兒啊?”
“哪兒都行。”他發現她腿麵條一樣軟,根本站不起來,“嘖”一聲,拎兔子一樣提溜著,一把橫抱起她,一瞬間,虞遙身上的汗味籠罩住了周賽思,他大步就往休息室外走去。
“哎哎哎?你是誰啊?憑什麼帶走小思?你把她給我放下!”
“小思,他是誰?你們什麼關係!!!”
“小遙?”
“姐?”
不知道多少只手拉扯著虞遙,一時亂鬨哄的一片,彷彿在戲台上唱戲,虞遙略不耐煩的轉過身,甩掉他們的手,眼睛一瞪,“我是誰?我是周賽思的師弟兼長期炮友!”
一句話五雷轟頂,彷彿當空投下一個巨大的糞蛋,一瞬間炸的四分五裂,噴的在場的人從頭到腳都是屎。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被雷得外焦里嫩,面孔扭曲,全都震驚的一動不動說不出一句話。
趁著這世界寂靜的瞬間,虞遙抱著周賽思奔出病區,電梯依然毫不意外的等不到,他再次選擇了奔向了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