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盛嬌頤說出個兩年來真正不曾變的,那一定是華懋飯店。
綠色瓦楞皮的尖尖塔樓、義大利大理石地面與立柱,隨著旋轉廳門轉一圈,她恍若回到兩年前為前任法國領事踐行的宴會現場。只是今日宴會廳布置得更柔美、更羅曼蒂克,處處皆是花團錦簇。紅的、粉的、白的玫瑰朵朵飽滿富貴,用織了金線的細紗束起來,別在每把座椅背後。
燈光照耀下,金絲如遺落星光閃爍微茫,點亮滿室花香,也點亮今日男女主角之顯赫。
盛嬌頤特地穿了正式卻不怎麼顯眼的紫色洋裝,手上拿著系綢緞絲帶的禮盒,面上笑容在看見禮賓台的簽名簿時被疑惑取代。
男女雙方各有親友,一人一本簽名簿既可以記錄誰人到了,也是方便工作人員後續登記禮單。
盛嬌頤要簽的正是印有燙金“徐知秋小姐”字樣的那一本,卻瞥見另一本上印的是“穆峰儀先生”。
穆峰儀?
就算不能用雪湖這個名字,總該是穆澤霖才對,穆峰儀又是誰。
“盛小姐,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嗎?”穿制服的侍應見她簽完名並不離開,貼心的主動詢問。
盛嬌頤犯了難,在訂婚現場問新郎是誰也太後知後覺了些,可她確實想不出這個問題還能如何委婉,幸而徐知秋及時解救了她。
“嬌頤,你來了!”
女主角遠遠瞧見她便揚著笑跑過來,拉她尋一處安靜地方說話。
“怎麼還帶禮物,不是跟你說人來就好,咱倆哪裡需要這些東西。”知秋今日穿白色蕾絲長裙,有點像西式婚紗,卻沒那麼隆重。耳邊別著做成玫瑰造型的珍珠發卡,中間一顆珠子大得驚人,流光溢彩,再英朗的臉龐也被映出了溫柔。
徐知秋張望一眼,玩笑道,“賀四爺呢?他怎麼今日捨得放你自己出來。”
盛嬌頤也笑,“他要我替他向你道歉,剛在門口被商會的人叫去了,好像是有什麼急事,要晚些再來。”
徐知秋眨眨眼睛,小聲說,“那正好,其實我真心想請的就你一個。”說完自己先撇嘴笑。
這幅不遜模樣倒才是盛嬌頤記憶中的好友,她也放鬆下來問,“對了,穆峰儀是?我竟然現在還不知道新郎是誰,真是罪過。”
徐知秋哈哈兩聲,如從前一般挽住她手臂,“是我不好,光顧著請你來,忘了給你介紹,說起來你也認識的,我聽澤霖說你們兩年前就在這裡打過照面。”
她這樣一說,盛嬌頤愈加疑惑。
徐知秋也不賣關子,直接道,“就是穆市長啊,嬌頤你說好不好笑,我和澤霖上學的時候成天吵個沒完,現在我竟然要做他小媽了,哈哈,想想還挺暢快?”
盛嬌頤木木看著女孩嘴唇開合,腦袋早在聽見“穆市長”三字后便停止運轉。
“嬌頤?”察覺她不對勁,徐知秋停了笑,握著她的手面對面問,“怎麼了?”
“那……穆夫人?”她幾乎不敢問,唯恐聽見一個妾字。
“哦,你不知道?穆夫人一年半前病逝了,差不多就在峰儀把澤霖送去天津之後的幾個月。”
盛嬌頤麻木的點頭,稍稍好過一些,卻仍有一千一萬個問題,哪一個都問不出口。徐知秋也跟著沉默,
片刻過後,她歡快的聲音再次響起,“哎,我知道他年紀大了些,可是也沒那麼老,還不到四十歲。男人嘛,還是成熟些更有魅力對不對?我也沒能免俗,喜歡上了被照顧的感覺。”
盛嬌頤強迫自己微笑,重複道,“你喜歡。”
徐知秋神色有一瞬間不自然,視線閃躲過去。抬手理了理耳邊根本不存在的碎發,“當然喜歡啦,峰儀他正是好時候,家庭好,事業好,對我也好。”
若真喜歡,何須這樣多理由,只消一句喜歡。
謊話太明顯,倒叫說謊的羞愧起來。
徐知秋身後的牆壁上鑲嵌著尺半見方的拉利克玻璃飾品,正是一副飛鴿展翅,栩栩如生,彷彿下一秒就要撲棱翅膀活過來,可再怎麼像真的,這隻鳥永遠也不可能真正飛上天空。
盛嬌頤眼睛發酸,前所未有的任性情緒湧上心頭。她反手抓住徐知秋手腕,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知秋,別去。”んǎīτǎηɡsんUщu.cом
徐知秋僵了一下,緊緊盯著她許久。而後嘴角慢慢上揚,露出真正的溫柔,眸光都是柔軟的。
“嬌頤,我是徐家的女兒。”她的另一隻手覆上盛嬌頤手背,娓娓道,“我享受了十九年的無憂無慮,除了闖禍什麼都不會,真是傻得可笑。現在我能為阿爸和大哥出力了,我是心甘情願的。嬌頤,世上有幾個女子敢說她們的婚姻是完全自願的,”英氣的眉毛微微上揚,短髮女孩笑容驕傲,“可我是,這難道不也是一種幸福?”
她沒有說其實徐老闆和徐知夏一開始也是反對的,是她跪在地上說自己真心愛慕穆峰儀才徵得兩人同意。
兩年前她擅自做主“劫走”盛嬌頤,就註定了浦華商會與徐家關係的終結。當年她將事情想得太簡單,生意場上哪裡有堅不可摧的關係,更何況她那根本就是明目張胆的挑釁。
徐家作為外鄉人,想在上海站穩腳跟必要藉助本地勢力,失去了浦華商會庇護,他們只能另尋他家,能與浦華商會相較量的華人勢力便也只剩穆市長。尤其近兩年鄭烈在北方越發鵲起,穆市長的腰桿跟著愈來愈硬,隱隱有與賀衍一爭的苗頭。
徐知秋從小聽家人講當年祖上下南洋吃了多少苦才拼得如今家產,阿爸是回來光宗耀祖的,她絕不能叫他因自己任性再灰溜溜回去。因此在穆峰儀暗示兩家聯姻時,她只思索上半杯咖啡功夫便欣然接受。
求仁得仁,她無怨。
英氣雙眼裡溫柔的笑意愈發濃重,她安慰起盛嬌頤,彷彿她才是要結婚的那一個。
“嬌頤,別擔心,祝福我吧。還有,謝謝你。”
盛嬌頤急急要開口,被徐知夏打斷。
“小妹,你怎麼在這?留下妹夫一個人在那招呼賓客成何——哦,盛小姐你在這裡,你好。”
徐知夏話說一半才發現還有個人,連忙招呼,待看清女孩臉上的焦灼后,第一反應便是自家小妹又闖了禍,立刻投去詢問眼神。
徐知秋整理好情緒,塗著蜜絲佛陀的嘴唇抿起恰到好處的歡樂與矜持,拍了拍盛嬌頤手背,“嬌頤,我先去招呼一下賓客,待會再來找你。”
說完,利落離去,潔白裙擺打出漂亮的旋,正如牆上白鴿。
盛嬌頤倏地慌了,呼吸急促而艱滯。心臟彷彿被許多鐵絲勒住,就快四分五裂。
為什麼。
為什麼連最自由的鳥也要失去羽毛。
白色身影刺痛她的眼,盛嬌頤失魂落魄般抓住身旁的徐知夏,喃喃自語,“徐大哥,不要叫她去……”
徐知夏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道弄懵了,掙也不是,不掙也不是,最後變成愣愣看著女孩。
“盛小姐,你在說什麼?”他不明白那麼軟的手怎麼會有這麼大力氣,抓得他骨頭疼。
“別,別讓知秋結婚,要阻止她,要——”
“小妹。”
清冷聲音自身後傳來,夾著絲絲涼意撫過耳膜,喚回些許清明。
玉色的手伸了過來,溫和而有力的覆上她的,將男子從她禁錮中解救出來。
盛嬌頤訥然轉頭,落入一汪淺褐色的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