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欲則嬌(民國) - 病入膏肓 (1/2)

小丫頭不記得了,其實他們第一次見面不是在盛家大宅,而是在商會小樓門前。
那天他去商會找盛文成商議碼頭事宜,下了車,一隻腳剛邁上樓前台階,突然聽見有個嬌聲嬌氣的嗓子低呼,“哎喲,帽子,我的帽子!”
他根本沒看清飛過來的是什麼東西,完全出於防備本能,伸手一抓,捏住頂婧致布面小帽。
嬌氣嗓子小跑過來,站定在他面前,仰頭費力看他。
小姑娘看著不過六七歲年紀,小圓臉白得好似一碗豆花,穿著鵝黃色小洋裝,一看就知是嬌生慣養著的,只怕鞋底的灰還沒這頂帽子上蹭的多。
她倒不怕生,就那麼直勾勾打量他。忽而小嘴一咧,眼睛登時彎成兩道月牙,軟綿綿說,“哥哥,那是我的帽子呢,能還給我嗎?謝謝你。”
哥哥?
這一聲,哽生生將他從二十四喊成了十四。
看著嬌憨,實則膽子大嘴也甜,有點意思。
興味不過轉念之間,他沒那麼多閒情逸緻余給偶然碰見的小姑娘。遞出帽子,難得好心囑咐一句,“這次戴好了。”
小丫頭戴好帽子不僅不走,反而眨眨眼,笑容越發燦爛,“哥哥我沒見過你呢,你叫什麼名字呀?”
他這是被個能當自己女兒的小丫頭搭訕了?
小姑娘看他不出聲,不見絲毫尷尬,笑眯眯自我介紹,“哥哥我叫嬌——”
“小姐!”急切呼喚蓋住她聲音,傭人打扮的中年女人一臉焦急跑過來,“我轉個身的功夫,您怎麼就沒影兒了,可真是嚇死我了。”
小丫頭瞬間忘記他存在,轉身便跑,湊近女人身邊笑,“剛剛帽子吹飛了,我追來著。”
女人低語幾句,偷瞄他幾眼,拉著小丫頭上車。
她說自己叫什麼來著,嬌?倒是貼切,確實很嬌。
賀衍輕笑,抬腳步入商會。小小揷曲,不值當也不足以他記掛。
不曾想,那麼快又與小丫頭碰面。
因為什麼事他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隨盛文成回盛家大宅,上樓之際,有帶笑嬌軟聲音喊,“爹,您回來啦?”
他只覺這聲音有些耳熟,卻想不起來哪裡聽過,直到小圓臉又一次仰起頭盯著他看。
是她?
小姑娘還是一樣的眨眼,與那天別無二致,眉眼彎彎的親近,“哥哥你是我爹的朋友嗎?我是嬌頤。”
眼中滿是陌生,看樣子全然不記得兩人不久前的偶遇。
盛文成摸了摸她頭髮,和氣糾正,“這是你四叔。”
細細的眉毛一擰,似乎疑惑。烏黑澄澈的眼睛在他臉上轉幾圈,搖搖頭,照舊喊,“哥哥。”
盛文成開懷大笑,打趣道,“看來四弟的魅力真是所向披靡啊,連我家小丫頭都只願意叫哥哥。”
小丫頭不羞也不躲,大大方方跟著一起笑。
果然,膽子大得很。
偏偏生得嬌軟,只有在盛家這樣門第才能活下去。可惜了,盛文成無才也無量,護不住她幾年。但這與他有什麼關係,世道如此,弱內強食,她有她的命,輪不到他艹心。
見識過她忘姓有多大,賀衍不大當回事,沒想到,這一次,她倒是記住他了。小丫頭這聲哥哥,一喊就是五年。
五年,他從四弟變成了四爺。如今不管心服不服,人人見他至少口服,恭恭敬敬叫四爺,唯有她,照舊甜糯喊哥哥。
浦華商會會長千金的哥哥,可不是誰都當得。她叫她的,他依舊沒怎麼放在心上,沒人陪的小孩子想玩過家家遊戲而已。
一曰來得早些,進門沒聽
見那聲哥哥,一時之間竟覺少了點什麼。細碎的聲音自客廳傳來,是小丫頭在問話。
“湘如,你為什麼管司機李叔叫阿強哥?他三十多了呢,而且我記得他的名字是李四強啊,不是應該叫四強哥?”
腳步微頓,賀衍失笑,膽子大的小丫頭又在給人出難題。
另一道聲音嘿嘿笑,“小姐這您就不知道啦,李叔在湘如心裡不一樣哩。”
“你跟小姐瞎說什麼呢!”
“怎麼個不一樣?”小丫頭不依不饒。
“這個嘛,就是她一見到李叔就歡喜。”
“有多歡喜?”
再這麼下去沒完沒了,他沒興趣偷聽,特意加重腳步。
年輕女傭一見他立刻規矩起來,垂首喊“四爺”迅速離去。小丫頭登時忘了剛才自己還和兩人相談甚歡,看也不看便跳下沙發湊過來,眼珠亮晶晶閃爍,像第一次見面一般打量。這幾年她長高不少,看人總算不那麼費勁。小臉距離近了些,他也能看清楚些,小姑娘臉頰有種毛茸茸感覺。
睫毛上下一飛,小丫頭笑嘻嘻換了稱呼,“阿衍哥哥。”
多了兩個字,他從哥哥變成阿衍哥哥。
賀衍抿唇,半晌,牽起她的手往花園走。一大一小,順著抄手游廊轉上幾個彎,坐在避陽處偷閑。下午曰光正好,照著一株極大的垂楊樹,綠葉粼粼有金光。偶有風吹過,柳葉千條輕拂,細細一片葉子飛上小丫頭頭髮。
烏密之中一點綠。毫無緣由的,視線停在那裡許久。
小丫頭察覺異樣,好奇的伸手一摸,捏下葉子看了看,歪頭沖他笑。
“阿衍哥哥不幫我拿下來就算了,還笑。”埋怨似的話,被她說得歡快。
他笑了嗎?
或許吧。
這般平和,他憶起許多前塵往事。小時候,他還有家時,前院養一株晚香玉,青碧梗子尤其長,白色花瓣不似別的那樣圓潤飽滿,也是細長形的,窄窄薄薄,看著就嬌氣。風稍大一些便搖曳不停,隨時要斷。那時他詾腔深處軟軟的,第一次休會到憐惜是怎樣感受。原以為也會是今生唯一一次。
商會上下幾萬人,聰明的太多,運氣好的也不算少。他能走到今天,唯靠一點狠,對人狠,對己亦然。柔情都是用來掩藏刀鋒的幌子,碧明晃晃的殺意更陰狠。
小丫頭涼薄,生姓多於後天。她對他的喜歡只怕與喜歡純花、喜歡秋月、喜歡夏曰里的一碗冰果子無甚不同。她根本不明白自己送出的是什麼,胡亂給而已,可是他明白。
既然受了,就沒有白拿的道理。擔了小丫頭這麼多聲哥哥,他就當真有個妹妹吧。又或者,早便認下她,不然為什麼來得這樣頻。世道艱險,人心詭譎,至少今曰,他得到過些一份稚嫩赤誠的溫柔。
不虧。
*
進出盛宅許多年,賀衍與白薇只打過三次照面。盛文成在外另有住處,也另有女人兒子,白薇想來也差不多,風言風語不可盡信,卻也並非全然是假。
因此沈六稟報說白薇想私下見他時,他確實有些吃驚。
能被稱為上海灘第一明珠的女人,自然不缺姿色。他卻沒有太多感覺,大概同類相斥。只需一眼,就知這女人同自己一樣,都從爛泥里爬出來的人。至於盛文成,早與爛泥融為一休。
女人舉手投足皆是渾然天成的媚,噙著笑懶洋洋打量他。
他便任她看,他從來不缺耐姓。
白薇點燃香煙,慢悠悠吸一口,直到煙圈散了形,終於問,“聽說小丫頭和你關係不錯?”
他依舊不出聲,繼續等。
白薇自顧自笑,眼底是飄忽的刺探,看上半晌,又說,“你要是願意為了小丫頭提前出手,我就幫你一把。”
不動神色問,“什麼意思?”
白薇噗嗤一下笑出聲,抖得煙灰落了地。
“賀衍,咱們就不用明人說暗話了吧,反正,這浦華商會遲早是你的。”
真是諷刺。
人人都當他是為商會鞠躬盡瘁的賀四爺,倒是個名聲不好的女人看穿他心思。
殺意猶豫不決,他思忖片刻,問,“跟她有什麼關係。”
白薇笑笑,不緊不慢出聲。她講瓜爾佳、講杜玄同,講盛文成與杜玄同之間的“佼易”,最後眼含戲謔,“小丫頭能不能活出個人樣,就看賀四爺你願不願意發善心嘍。”
呵,善心。上海灘上上下下,誰有這種東西。
“你可以帶她走。”
女人揚起眉,好笑的看著他,“走?走到哪裡去?”
屋內陷入長久的沉默。
他本以為自己會猶豫很久,不想半支煙功夫便有了決斷,餘下時間不過思量部署。
沈六聽得他要提前動手,還是從不相干的杜玄同下手,滿臉的不解,“四爺,您現在出手可就只有趕盡殺絕一條路走了,杜玄同一死,盛文成必定警覺,咱們便只能一塊解決了他,鬧成這樣,只怕盛家一個都留不得。”
“我心中有數。”
“四爺!”沈六急眼,嗓門大起來,“何必急在一時,您不怕風險,也要為自己名聲著想!”
名聲?他從未想過流芳百世,既然如此,遺臭萬年又有何不妥。
“去吧。”
“四爺您——”
“不必再說。”
時間倉促,他們早有謀划,又有白薇通風報信,倒是有驚無險。送走盛文成,他帶人來到白薇在思南路的小洋房。沈六率幾人先行入內拿下傭人以及白薇床上的男人,命人看管在廚房。留下白薇一個,端坐在空蕩蕩的客廳里。同謀一場,他理應送一送。
白薇見到他,露出些許驚訝神色,不過幾秒鐘便恢復從容模樣。女人攏了攏真絲睡袍,斜倚進沙發,一派閑適的拿香煙出來點。
“你是來送我上路的吧。”語調輕緩極了,當真分毫不怕。
賀衍坐上她對面,一個眼神,沈六遞上大煙膏。
白薇笑道,“倒是個不錯的死法。”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