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恕迅速查看她一圈,發現她丟了鞋子后,將人一把抱起來,邊跑邊解釋,“他用不了多久就會派人包圍這裡,我們得在那之前跑出去,嬌嬌抓好。”
盛嬌頤嗯一聲,頭靠上男人胸膛。他的身上有硝煙味、汗味、甚至還有血腥味。她神思恍惚,兩側的樹木都十分高大,黑色怪物般矗立著。周圍靜得可怕,彷彿天地之間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聲,盛嬌頤突然沒來由一陣心慌,抬頭向後望去,確認並沒有人追上來后長長舒出一口氣。
左恕卻在這時停下了腳步,將她小心放下。
環顧四周,仍是黑漆漆一片樹林,盛嬌頤不解的問,“二哥,我們到了嗎?”
等她回頭去看,卻見男人已經靠著樹榦坐下去。女孩快步上前蹲在他身側,聲音中帶著疑惑,“二哥?”
左恕看著她,突然笑了,眼睛亮得不可思議,彷彿要將全部的生命都燃燒在這一刻。他抬手撫摸她的臉,粘稠濕滑的觸感令盛嬌頤一驚。
嗅覺瞬間蘇醒,即刻被濃重血腥味填滿。
“二哥?!”
借著漏出來的一點月光,她看見男人捂在腹部的右手指縫之間正汩汩冒著鮮血。
“你怎麼——”
“嬌嬌,”男人打斷她,從口袋中摸出一個東西放入她掌心,“你待會沿著直線一直跑,會看見一條河,有車子在那裡等你。”
“我們一起——”
左恕又一次打斷,繼續道,“嬌嬌,好好聽我說。司機會直接送你去杭州,你拿這個開門,裡屋、咳咳——裡屋牆上掛畫的地方,挪、挪開,咳咳,裡面是存摺和給你準備的、新的身、身份文件。”
男人咳得愈來愈凶,猩紅液體順著嘴角肆意的流。呼吸明明亂得厲害,眸光卻越發的亮。
“乾爹,大哥,他們、他們不知道……嬌嬌,以後你想去哪,就、咳咳,就去哪……”
他痴痴看著她,似有無限留戀,喃喃低語,“嬌嬌,你自由了。”
眼球酸脹難耐,胸口更是澀得快喘不過氣來。水汽朦朧了視線,盛嬌頤低頭,掌心靜靜躺著一把血跡斑駁的金色小鑰匙。她無聲的搖頭,咬著嘴唇拚命不肯掉淚,好像只要眼淚不落下來,左恕就不會有事。
男人神色溫柔,在盛嬌頤的記憶中,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二哥。
“快走吧,”見她嘴唇微張,左恕堵住她未出口的話,“我想看著你走。”
他的嬌嬌,他連蒙帶拐的將她搶來,後來弄丟了,現在,又把她親手送出去。
盛嬌頤憋得整個人都在抖,眼淚依舊悄然淌下來。她收緊手掌,終是在男人逐漸暗淡的目光中,站起身來,邁出兩步,又回頭看過來,最後擦一把眼睛,跑入黑夜之中。
看著她消失的地方許久許久,左恕輕笑出聲,仰頭靠上樹榦。
他真是個虛偽的男人,說得多好聽,可見她真的離開,心臟又如同被剜掉一塊……
意識漸漸渙散,手腳冰冷而沉重,左恕閉上眼,平靜接受即將到來的黑暗。前塵往事歷歷在目,唇上凝出微弱淺笑。
小騙子,這下,她可一輩子都忘不了他了。
*
盛嬌頤跑得比之前更凶、更不要命,好似身後有惡鬼再追。
不知跑了多久,嘩嘩聲由遠及近,空氣中飄著淡淡水腥氣。
是左恕說得那條河!
自由近在眼前,她卻停下腳步。踟躕許久,緩緩展開掌心,露出那把染血的鑰匙,握得太緊,掌心被指甲摳出四道月牙形血痕。
馬上就能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她將獲得一個嶄新的名字,沒有人知道她是誰,甚至、甚至還可以到國外去。
她對四叔、大哥沒有怨言,只是……這是自由啊,她的日思夜想,她的心心念念……
這是唯一的機會,錯過了這一次,就真的此生此世都不會再有了。
女孩雕塑般一動不動,獃獃凝視著掌心。半晌,樹林中響起壓抑的哽咽,哽咽變成了嗚咽,嗚咽又變成抽泣,最後化作放肆嚎啕。眼淚像久蓄而開閘的水一樣湧出來,無窮無盡。
盛嬌頤最後看一眼手中鑰匙,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用盡全身力氣將它有多遠扔多遠,折身又朝著來時的方向跑回去。
要她平安
盛嬌頤返回時,左恕已經昏迷,臉上、身上倶是駭人血跡,她想搖一搖他,卻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戰戰巍巍伸出手指,探向男人挺拔的鼻子。那裡靜悄悄平穩,連風也停下來,絲毫奢望不願給,盛嬌頤卻不肯放手,偏要等下去。
終於,微弱氣流略過皮膚,她笑起來,不去深究到底是風還是真的呼吸,拉起左恕胳膊,艱難將人拉到自己背上,扶著樹榦,一步一步往回走。
本以為雪湖的人很快便會發現他們,不想,走出許久竟是一個人也沒碰上。
密林之中,唯有她竭力而沉重的呼吸聲。
雙腿如同灌了鉛,一點知覺也無,全憑本能邁動。裸露的小腿臉頰更是冷得發了麻,耳朵里嗡嗡作響,彷彿全身血液統統湧上了天靈蓋。
盛嬌頤自己也說不上來她怎會有這樣多力氣,竟背著左恕一步一步走回來了。
一切如她離開前一樣平靜,沒有人影匆匆,也沒有吵雜喧鬧,黑色鐵門孤零零晃動。
怎麼回事?
盛嬌頤察覺不對,只是身體累得厲害,連帶思緒一同混沌。
屋內陡然傳出“砰”的一聲響,女孩一個趔趄,險些帶著背上男人一齊倒下去,一把抓住門上柵欄才勉強維持身形。
像是……槍聲?
盛嬌頤顧不上其他,只要有人便好,蓄起最後一絲力氣,半背半拖著左恕朝屋裡走。一隻腳邁進客廳,便又聽見一聲槍響,接著是男人冷酷的質詢聲,“我再問最後一遍,人到底在哪?”
她聽過千百遍的低沉嗓音,只消一個字便能認出來。
盛嬌頤猛地抬頭,看向客廳中背對自己的兩道背影,怔怔不敢相信,嗓子酸脹難耐,試了三四次,艱澀擠出一聲細微氣音,“四叔…大哥……”
她聲音太小了,幾乎被夜風埋沒,可舉槍的男人卻是身軀一震,即刻回身看過來。
“嬌嬌?!”
漆黑眸底翻滾起濃烈的情緒,彷彿要將她裹挾進去吞噬。盛嬌頤卻是不怕,只覺呼吸一暢,這樣長久以來,第一次感覺到真正的放鬆。
她想笑,眼淚卻滾落,四周所見皆是霧蒙蒙一片。身體失去了精神的勉力支撐,再無一絲力氣,搖搖晃晃軟下去。盛嬌頤渾然不知怎麼回事,失衡之中,她看見對方眼中驟然放大的驚慌,耳朵捕捉住一聲克制的低呼“小妹”。
她栽進一個懷抱,頭歪垂下去,越過賀衍手臂,正好瞧見沙發上的人。
年輕男人腿上、肩上被開了兩個血窟窿,血點子濺滿蒼白麵皮,慘烈至極也糜艷至極。他臉上不見太多痛苦神色,好似受傷的軀體根本不是自己,只是一雙眼直勾勾看著她,辨不清是喜是悲。
那血窟窿好像也開在了她身上,小腹陣陣抽痛,一下疼過一下,盛嬌頤氣若遊絲求救,“四叔,我肚子好疼……”
賀衍低頭查看,發現女孩兩腿之間不知何時流出一汩猩紅,一路向下,滑過大腿、膝蓋,正不疾不徐爬上小腿,觸目驚心。
心臟猛然沉下去,賀衍突感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懼,好似被人捏住五臟六腑,就要生生捏作肉碎。再也顧不上其他,他抱起女孩,一步三台階上樓,揚聲吩咐,“叫傑克遜醫生來,快!”
向來平和低沉的語調泄出一絲不穩,昭示男人慌亂。
迷迷糊糊之中,盛嬌頤感覺有人在不停親吻她額頭,一遍一遍重複,“嬌嬌別怕,不會有事,四叔不會讓你出事的。”
她很想回一句“我知道”,但只來得及嗚嚕一聲,便陷入沉沉昏睡。
*
賀衍虛靠著二樓扶手,下意識掏出煙盒,隨即想起什麼,又放回去。手上血跡有些乾涸,蹭得口袋周圍星星點點。喉嚨一陣瘙癢,賀衍低咳兩聲,竭力將聲音壓至最低。
“乾爹……”陸英時想勸他不如先休息一下,畢竟傷口還沒完全康復,傑克遜醫生也不知要多久。話音剛落,對上對方視線,突然說不下去。
換做是他,會離開這裡自己去休息嗎?
不會。
兩個男人四目相對,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暗流在涌動。沒找到人時,他們只有一個心思,如今人找到了,便不得不將一些事情擺到明面上說。
傑克遜醫生推門而出,暫時緩解二人詭異。傑克遜摘掉手套,露出笑容,邊摘手套邊說,“已經脫離危險,賀先生,我必須要說,盛小姐雖然年輕,可懷孕初期是很危險的,今天能保住這個孩子可以說是奇迹,請您以後一定注意些,切不可讓盛小姐再著涼或者太過疲憊。”
傑克遜醫者父母心,又在賀衍最艱難的時候救過他一場,也算有交情,因此遇見這樣胡來的情況不免多說兩句。早幾年前在浦華商會替盛嬌頤檢查傷口時,他就察覺這位年輕的女士對賀四爺來說很不一般,如今查出懷孕,傑克遜不作他想,直接將孩子父親認作賀衍。
自顧自說完,這才發現對面男人面色不對,太平靜了,平靜得可怕,哪有半分為人父的喜悅。
傑克遜不是傻瓜,盛小姐被“請”進穆家的消息上海灘人盡皆知,穆少爺與盛小姐同年……他很快便理出頭緒,沉吟片刻,深意道,“這個孩子本來就不是很穩,意外流產也是正常的,我相信盛小姐一定能夠理解……賀先生?”
賀衍瞭然他含義,轉頭看向緊閉的房門許久,沉聲問,“對身體有什麼傷害?”
傑克斟酌稍許,盡量委婉的說,“畢竟是手術,術后難免有些後遺症,這個因人而異,我實在沒辦法保證,只是……盛小姐還很年輕,總有恢復過來的一天。”
賀衍收回目光,遠遠望著窗外泛起白光的天際。這一次他沒有沉默太久,擺了擺手,“我要她們母子平安。”
傑克遜沒想到他會這樣說,點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他是醫生,當然更希望救人,只是……本以為上海閻王絕不可能容下這個小生命,出於對盛小姐日後的考量,才提出那種建議。
現下看來,是他低估了盛小姐在賀四爺心中分量。
護士還需要替盛嬌頤清洗一會兒,賀衍下樓去後院抽煙,他現在急需尼古丁。
不多久,陸英時便也跟下來,兩人並立在涼風蕭瑟的院子里吹冷風,聽著泛黃的樹葉沙沙,誰也沒有說話。半晌,陸英時終於開口,“乾爹,人怎麼處理?”
賀衍用力吸一口煙,橘黃火光登時耀眼起來,卻在下一刻就被丟棄在地,皮鞋毫不留情捻滅。煙草在肺部遊走一圈,刺激得傷口又疼又癢。
將肺部徹底排空,賀衍面無表情問,“還活著?”
“還有一口氣。”
又等上半晌,陸英時聽見賀衍說,“叫傑克遜醫生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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