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暑午後,謝弗儒踏進王妃的院子,得到她正在小憩的消息。
他想了想,說:“無妨,我只是進去看看。”
王爺不常來探望,侍女歡天喜地地給他讓了進門的身位。
王妃的房間里也有紫藤香,有幾枝剪了下來,就插在屋中的白瓷瓶,煞是好看。
謝弗儒放輕了步子,生怕將人吵醒,哪怕他的確是有事要說才來找她。
帶著暖意的風卷得簾帳微動,榻上那人正側躺著,背對著自己,想來正是好夢。她的身影不甚清晰,謝弗儒這麼站著,不覺過了好一會兒。
半生怨偶。
何必,何必……
他心頭五味雜陳,決意先行離開,待她醒了再來,方才轉身,忽聽簾帳內傳來她的聲音,帶著薄薄的倦意,話卻不怎麼好聽。
“王爺今日怎麼貴步臨賤地。”她沒轉過身,只仍是背對著他道。
謝弗儒被刺了一下,開口:“渭然,一定要這麼說話嗎?”
空氣靜默了片刻。
“有何事,請王爺直言。”
“寂行那件事……非要如此不可?”
蕭渭然冷笑了聲:“哦,王爺原是來質問我的。昨日不是已經吵過了么,今日要還想吵,等我睡夠了再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謝弗儒自知向來說不過她,聞言語氣也急了一些,“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要你做什麼,但你……你不能用這樣的手段逼他做不想做的事……”
一陣風動,帷帳忽然被掀開,蕭渭然坐起身直視著他,滿面怒容。
“逼他,”她冷笑道,“我讓他認祖歸宗,壞人我來做,你偷著高興就行了,還來質問我?謝弗儒,不覺得你太虛偽了嗎?”
他見不得光的私心被一語道破,謝弗儒不由垂下眼,從她的視線里逃開。
他吞吞吐吐著說:“我、我是對不起你,但……”
“你是對不起我。謝弗儒,你捫心自問,除了那一兩件事,我還有哪裡對不起你?而這些,可又比得上你對我做的一半?”
蕭渭然冷著臉,沒有梳髮髻,卻依舊有著一個王妃的氣度,只不過聲音冷得與這暑熱格格不入。
“你以為我願意認你在外頭的野種是么,如果我有孩子,謝弗儒!如果我有孩子!”她說著,聲音忽而揚高,眼眶也隨之紅了起來,積壓了多年的情緒瀕臨爆發的邊緣,“我有過孩子,你記得么,他死了!他還沒出生就死了!”
“那時候你在哪裡呢?”
謝弗儒不忍道:“渭然……”
“那時候你在陪你另一個妻子!因為你可笑的愛情,我的孩子死了!你怎麼沒問過自己,為什麼要逼死他?”
這是橫亘在他們之間的永遠的刺,多年以來,不提不說,粉飾太平,但一旦提起,就要扎得兩人血肉模糊,傷痕纍纍。
蕭渭然人前人後,通常都是冷靜到極點的人,有時甚至可以用冷漠形容。她不如尋常女子婉約,但謝弗儒也沒見過,誰比她更有當家主母的風範。
他們的孩子是在他去嵇州后太醫診出來的,他不知,因那時蕭渭然還對他心存期待,吩咐誰也別說,想的是“等王爺回來,給他一個驚喜”,可後來孩子沒了,他也不知,等到一睜眼,身回故土,他的王妃輕飄飄地告訴他:“你的孩子沒了,真可惜,對了,我的孩子也死了,你應該高興,因為我現在也很高興。”
是啊,她多高興,瞧她現在笑得多痛快,笑得眼淚浸了滿臉,姣好的面容在淚痕里失真,他們之間的過往,已然被揉皺成了歲月的一筆爛賬。
謝弗儒不禁想上前幾步,卻又停下。
“我……”
蕭渭然恨恨地望過來,咬牙道:“出去。”
謝弗儒欲言又止地叫了她的名字,後者開口只剩了一個字:“滾!”
他閉了嘴,調轉步子。
他該離開這裡,免得再惹她傷心,可他又做了一件對不起她的事,該告訴她。
這麼想著,謝弗儒停住,他有些不敢回頭,這次輪到他背對著她說:“還有一事,我該告訴你……我已經放他們走了,你以後也不要再去找他們,朝堂的事,我今後會上心。”
身後並沒有一絲嗚咽聲,謝弗儒闔了闔眼,眼前便浮現出她的樣子。
他說:“剩下的半輩子,我都給你賠罪。”
風吹動著樹葉沙沙作響,瓷瓶里的紫藤比剛剪下來時枯敗幾分,在風裡搖搖欲墜。他來去匆匆,很快便聽見腳步聲從院子里消失。
謝弗儒此人,不夠有野心,不夠有擔當,連這王府盡在她的掌控下,也似乎並不清楚。早在那二人離開王府時便有人來稟報,只是她突然覺得太累了,想好好歇一歇,什麼事都不想管了,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蕭渭然閉了閉眼,嗅見紫藤花香,這香氣穿過二十年的光陰,將她帶回那場百花宴。
朦朧間似乎是有哪家的小姐來著,指著另一頭聚在一起的王孫公子,附在她耳畔調笑著說:“渭然你瞧,那是誰家的姑爺?”
那年紫藤長得極好,思來想去,大約是紫藤花深,她愛屋及烏,才枉作決定,在那人身上浪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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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漸合,寺中眾人循規蹈矩又過一日。
湛凈作為監院處理了一些瑣事,另一些難以決策的便到了湛空這裡。
事實上除了個中大事,湛空已經很少再管太多事務,平日有寂行做幫手,他很放心。
想到寂行,他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身後的門忽而“篤篤”響了兩聲,湛空收回思緒,回過身道:“進來。”
門“吱呀”一聲打開,越是年邁,他的身體行動就越是遲緩,猛地見到來人,湛空頓了一頓,身體微微佝僂著,良久也沒反應過來。
寂行朝他行了一個跪拜禮,叫了聲:“師父。”
飲花跟在後頭磕了頭,也喚道:“住持。”
“老了,反應也慢了,”湛空打趣了自己兩句,走到他們面前,一手一個將人扶了起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飲花咧著嘴笑,沒心沒肺的樣子,惹得湛空對她說了好幾遍“你呀你呀”。
寂行微微含笑地望著她,一切落入湛空的眼裡,又教他想起寂行的那句“還俗”。
罷了。罷了。
回來就好。
湛空想了想,道:“她就在寺里,你要去見一見嗎?”
寂行幾乎一下子明白了師父指的是什麼,他垂眸,唇線直直地抿成一條。
飲花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過了一會兒,寂行抬眼,緩緩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