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向花低頭 - 07茶商

用過午膳,寺中有人來訪。
寂歸尋到寂行時,發現他正望著庭院里那池枯敗的殘葉入神。
“師兄,茶商來了。”
寂行微側過頭:“陸均曄?”
“是,在客堂候著了。”
荷塘里的殘梗亂亂交錯在一起,枯葉蜷曲著垂向水面,滿目蕪雜。
寂行收回視線,轉過身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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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香裊裊,在門口也能隱隱聞見,首座的禪椅上坐了一人,看著約莫知天命的年紀。
那人見了寂行,仍是不緊不慢斟著茶,招呼道:“寂行師父來啦。”
“陸施主。”
“來得正好,”陸均曄將杯盞朝對面推推,“快坐,喝茶。”
寂行並不計較他的反客為主,在下首落座。
“許久未見,小師父近來可好?”
寂行稍稍頷首:“勞陸施主掛懷,一切如常。”
陸均曄朗聲笑道:“那便好。”
茶壺在一旁的爐上架著,升騰起絲絲縷縷的煙氣。
杯中淺淡的碧色浮動,撞了杯壁便悄然沉沒。
等那片茶葉落了底,寂行忽而抬眼,開口道:“陸施主是客,怎麼好讓你親自煮茶。”
“誒,這話可就不對了,你我皆愛茶之人,怎會不知好手烹好茶的道理,”陸均曄執起茶壺給自己也沏了一杯,說,“我們都是只信自己的人,不是嗎?”
寂行極輕地牽了下嘴角。
陸均曄泰然自若地笑笑,也盯著杯里的情狀看了片刻,道:“這是去年春的伏月茶了吧。”
“是。”
“倒是好留存。”
陸均曄端起杯盞,拿杯蓋輕撥著吹了吹,等稍涼一些才喝了。
剛入口便見他眉頭一緊,寂行留意著,隨即端起自己的那杯,同樣淺呷一口。
是苦的。
陸均曄放下杯,待與寂行目光相撞,笑說:“看來茶葉還是不能久放。”
一旁的茶壺還在煮著,咕嘟咕嘟冒著泡。
“苦未必是茶葉之罪,”寂行視線自爐上茶壺掠過,笑意未達眼底,“陸施主許是一時忘了,將冷水與茶葉一道煮了。”
陸均曄又喝一口,說:“約莫是吧。”
茶入冷水的煮法與先沸水再下茶出來的效果不同,前者味偏苦,入口或有晦澀,後者則更為清香宜人。
陸均曄不會不知道,卻還要這樣做,言語又提及茶葉時日之久……好手偏要烹苦茶,看來果真來者不善。
室內靜下來片刻,陸均曄切入主題,問:“前些日子落了幾場大雪,茶園可還好?”
“尚好,凍壞了不到百株。”
“清覺寺所轄茶園占叄座山,五百畝,竟只傷了百株?”陸均曄撫掌笑道,“好啊,好啊!”
寂行說:“陸施主的意思,我們的生意是要繼續做了?”
“那是自然,貴寺供茶,我賣茶,經年如此,沒有終止的道理,只是……”
“陸施主有話不妨直說。”
陸均曄手臂搭著座椅,傾身靠近,面露難色道:“只是今年茶葉生意不好做,這進價上……”
狐狸露出尾巴來。
寂行瞭然笑笑:“您要什麼價?”
陸均曄比了個數。
寂行低頭吹了吹茶水:“施主未免給得太低了些。”
“如今茶道興,各方茶葉種類頗多,打得很是厲害,市價一壓再壓,我也要吃飯不是。”
“前些日子,寺里來了位京中客人。”
寂行沒來由這麼說了句,陸均曄打的腹稿全沒派上用場,一時怔住。
“貧僧將伏月拿出來招待,那位施主一嘗便認了出來,還說……”
“說什麼?”
寂行拂袖,把杯盞放下,眼睛平靜直視著對面那人:“此茶在京中甚受喜愛,只是量少,一兩難求。”
陸均曄笑意隱去,正色道:“寂行師父未行遠路,知道的倒多。”
“我不就山,山自就我,”寂行說,“施主給的價,著實低了,茶農也要吃飯不是?”
陸均曄沉吟片刻,又做了個手勢:“那,這個數呢?”
寂行突然笑著起身,踱步到窗邊,望著外頭橫生出的幾枝梅花,開口道:“生意不是這樣做的,陸施主。”
陸均曄跟著走過去:“莫說是在榆縣這一畝叄分地,便是放眼整座嵇州,又有誰做茶葉生意比得過我。我手中銷貨的路子四通八達,若非如此,你那位客人也嘗不到這一口伏月茶。”
“那是自然。”
“故此,什麼是做生意?”陸均曄說,“拿我的本事同你交換利益,這便是做生意。”
寂行忽然低低笑出聲:“這話不假,不過陸施主,嵇州茶商屈指難數,怎知聚沙成不了塔?”
陸均曄不屑道:“蚍蜉撼樹,成不了氣候。”
寂行不置可否:“還有一事忘了同施主說,我那位客人,是名游商。”
陸均曄神色一滯,嚴肅起來。
“游商行南走北,西至邊塞,東至海關,走到哪裡,東西便賣到哪裡,”寂行側過頭看他,眼波平靜,“豈不比囿於嵇州更有一番天地。”
陸均曄佯鎮定道:“游商行蹤不定,怕是人未到,茶先老,老了的茶葉可不能做茶。”
寂行轉著念珠,道:“施主又忘了,聚沙成塔。”
陸均曄:……
“何況茶葉叄月采春,九月采秋,游商自會算著時間前來,若是晚了,邊塞飲食與中原大有不同,茶老一些,正配他們的吃食,”寂行娓娓道來,好似只是以旁觀者的角度剖白其間利害,“怎麼算,也比陸施主給的價更佳,是也不是?”
陸均曄已經憋悶得鬍子也在抖,咬牙道:“師父將後路盡數告知,難道不是仍舊最想同我做生意?”
寂行坦然:“是。”
陸均曄少有這麼啞口無言的時候:“那你想要什麼價?”
寂行就等他這一句,也比了個數字。
身側那人乍然拔高音量:“比去歲還高?!”
寂行神色不變:“市肆的貨價水漲船高,收入自然也該往上提一些。”
他頓了頓,重複一遍:“茶農也要吃飯不是?”
陸均曄死死盯了寂行半天,半點沒看出來除了這身行頭,他哪裡像是出家人。
好在還有個籌碼在手上。
陸均曄穩了穩心神,說:“寂行師父的客人是來報喜,倒忘了說,我府上,也來了位客人。”
寂行:“哦?”
“也是師父的老熟人了,”陸均曄好似胸有成竹了,迎著寂行的視線道,“小佛主,寂行師父還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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