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向花低頭 - 14家人

方才見飲花的母親和弟弟在台下,寂安又遍尋她不見,寂行是當她下山去了的,卻沒料到一回屋子,便見她正在自己的案前寫些什麼。
看著很是專心,不知是否聽見他開門關門的動靜,沒有抬頭。
寂行走過去看了一會兒她的字,開口道:“不是不要?”
“是不要,”飲花邊寫邊道,“閑來無事抄抄經罷了。”
寂行沒說話,飲花寫完這句的最後一個字,將筆擱在一旁,望著他道:“怎麼了?”
他一副有難言之隱的模樣,飲花好半晌才等來一句:“沒有提前告知你今日有這齣戲,是我的不對。”
飲花愣住,隨即笑起來:“告知我做什麼?”
寂行皺著眉,半晌道:“不知。”
飲花:?
“寂安說該告訴你。”
飲花噎住,隨後低聲碎碎念道:“還不如一個小孩兒懂事……”
寂行見她不知怎的,忽然起身拿了本經書去邊上看,於是只好自己坐過來接下去寫。
這支毛筆用了有段日子。
飲花做了小佛主,便逐漸有了進賬。
起初是將別人送她的雞鴨全往山上送,送到寂行跟前,寂行說不要,她就帶下山,隔幾日又換一隻拎上來。
和尚哪能食葷腥,飲花卻說:“我往後不常來的話,這雞還能給你叫幾聲,聽著熱鬧。”
寂行默住,計較起“不常來”那幾個字眼,飲花當他要妥協,趁熱打鐵問:“還是給你換兩隻鬥雞來?更熱鬧!”
寂行沒要鬥雞,留下了這隻,圈養在他的院子里。
後來雞是不見了的,大概是某一日寂行看它被拘著不快活,將它放出去透氣,它便再沒回來過。飲花問是否要再送一隻來,寂行這回斬釘截鐵不再養了。
小佛主有銀子,之後挑了支狼毫筆贈他,心道舞文弄墨的人應當會喜歡這個。
寂行沒再拒絕,再說不要,她該惱了,於是一用就用到現在。
狼毫在紙面摩擦而過,留下一個個成型的小楷。
“寂行,”飲花忽然叫他,“你姓什麼?”
寂行怔愣住,似曾相識的問題,許久沒聽見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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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覺寺的香火自寂行記事起就很旺盛,來求什麼的香客都有,求子的也多。
當地有個規矩,寺廟裡求來的孩子都會記錄在冊,每年除夕都要去廟裡領碗年夜飯。
寂行記性很好,很小就能記住許多人,順理成章記住了那個連著幾年都會被母親領著來的小姑娘。
聽說她的名字也是師父起的,叫什麼來著,飲花。
小姑娘在他眼裡就是個小孩兒,他自己也是個小孩兒,寂行對每一個往來的人都稱呼為“施主”,小姑娘的母親教她叫人,於是她開口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小師父。”
寺中沒有同齡人,寂行就只好把自己變成其他人的同齡人,日子久了,他總覺得自己是大人。
小寂行沒同任何人講過,有孩子被領來上香時,他是很高興的。他們該是什麼樣,與自己有什麼不同,一切都是未知,凡是未知,他都想知道。
可孩子總是吵鬧,佛前也要喧嘩,甚至還有比他還大些的孩子打翻了香爐,此番大不敬的事,他做不出,也看不慣。
於是寂行覺得他們也沒什麼好,除了有父母,還有什麼好的。
飲花比他小上兩年,等到他七歲時,她才五歲。
她每一年都被母親牽著手領來,就這樣也還是會摔跤,寂行見到過,覺得好笑。她也從不吵不鬧,見著人就笑,笑起來憨態可掬。
她的母親有時會逗他,說話時溫溫柔柔的,寂行也喜歡,心想,天底下的母親好像都不一樣,他如果有母親,最好也是這樣。
寂行不再期待任何一個年齡相仿的小孩子到來,但漸漸地,會每年留出一碗她的年夜飯。
直到他七歲那年,這年除夕是她自己來的。
之所以記得這樣清楚,是因那天白日他剛滿年紀,便迫不及待要師父提前些日子,給他授了沙彌戒,從此做了有戒印的真和尚。
她孤身一人,師父問她母親在哪,她說在家裡照看弟弟,寂行見師父沉默,心裡突然也好似被什麼堵住。
師父又問她是怎麼上山的,飲花奶聲奶氣道:“一個姐姐牽我上來的,喏,在那裡。”
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發現也是位每年都會來的香客。
然而日子特殊,人人行色匆匆,趕著回家團聚,那位女香客很快便走了。
湛空不放心飲花一個人下山,最終決定將孩子留在這裡用完膳再走。
寂行坐在住持旁邊,飲花被安排在他們之間,方便看顧。
那是他們一起吃的第一頓年夜飯。
飲花的家人到了也沒來接,寂行悄悄對住持說:“師父,我送她吧。”
湛空微訝道:“你方受過戒,不宜奔波,更何況你也還小。”
“寂行已是沙彌,不小了,”小孩兒說起話卻不像小孩兒,“師父說過,我受了戒,傷口還未結痂,以防萬一,今夜不能入眠,師兄們都正忙,便讓我來送吧。”
湛空考慮片刻,點頭答應,囑咐他一路小心。
山路半明半昧,寂行走在前頭,走著走著忽然不見了跟著的腳步聲,再一回頭,飲花坐在台階上開始大哭。
寂行一慌,走過去問道:“怎麼了?”
小姑娘抽抽噎噎:“你走得太快了!”
寂行第一回見孩子哭,還是女孩兒,一時手忙腳亂,頭皮疼,腦里也開始疼:“別哭了……”
飲花不理他,哭得厲害。
寂行想了想,猶猶豫豫把衣袖遞給她:“施主牽著吧,貧僧走慢點便是。”
小孩的臉著實多變,方才還哭,現今踩台階踩得開心。
寂行小心翼翼放慢步子,忽聽她問:“你叫什麼?”
“寂行。”
“你姓季啊!”
“……不是。”
“那你姓什麼?”
這級台階有些滑,寂行停下來一會兒,等她下來才接著慢慢走,邊走邊說:“天下佛家,皆稱釋種。”
衣袖一緊,向前走的步子被阻住,寂行回頭,看見小姑娘皺著臉,還帶著鼻音道:“我聽不懂。”
寂行:……
“就是天下的出家人,都姓釋。”
飲花臉上浮現出一抹喜色:“母親說,我是廟裡起的名字,跟廟裡姓,那我是不是跟你一樣?”
寂行沒會反應過來:“嗯?”
“我叫飲花,”飲花說著鬆開袖子,轉而去牽他的手,“我們以後也是一家人了。”
寂行像被火燎了似的下意識躲開,彈出去幾丈遠。
飲花站在原地,眼睛都睜大了看他,寂行也意識到自己失態,整理了一番衣裳,站好。
“姓氏一樣,不就是一家人嗎?”飲花認真問。
寂行自以為很會講道理,面對這個問題居然無法解答。
她眼睛裡頭方才的眼淚還未乾,寂行確信,假如自己否認,她又該哭了。
於是只好說:“是。”
其間有幾分被迫,又有幾分竊喜,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怎麼不說話?”
寂行被從那條山路上牽扯回來,對上飲花沉靜的眼。
小姑娘會長大,他也會長大。
他接上她的問話:“天下佛家,皆稱釋種。”
“那我跟了廟裡的姓,我們是一家人嗎?”她說。
小姑娘還在問一樣的問題,他這回不假思索,給了同樣的回答。
“是。”
飲花得了滿意的答案,偏過頭去看窗外的景。
母親帶著弟弟來看戲,卻同她像陌生人。家人,還不如寂行寂安像家人。
飲花漫無邊際地放空,忽然思及寂行今日在台上叫了母親。他自小無父無母,如何習慣這樣的稱呼。
飲花怕他難過,回過頭又叫他,寂行應聲望過來。
她對寂行,又像對自己說:“我們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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