孑安哥,沒有為難你吧?”
酒店大堂的外廊,太陽的餘暉散在天際。
溫聽和林喜朝並肩而站,面對著一徐徐旋轉的藝術裝置。
在三四天以前,她倆還都是看客身份,陪同著深陷情感危機的朋友們一齊到場,置身事外,百無聊賴。
沒曾想,今天就戲劇性地成為爛俗故事中的一幕。
林喜朝捏了捏手指,輕搖頭,“也沒有,他就跟我隨便聊了聊柯煜。”
溫聽沒有接話。
沉默突如其來,如同她們在賽車館內一樣。
身旁不斷有行人經過,林喜朝側身,看見溫聽低著頭一臉深思,她輕握住她的胳膊往外讓路。
“謝謝。”
然後又是沉默,彼此對陌生人都沒什麼太多話講,在上午好不容易破冰的凝滯關係,現在又回到了更為尷尬的原點。
林喜朝也不擅長應付這種場面,她只能磕磕巴巴地主動問,“那個……你想……跟我聊什麼呢?”
“我們不如坐下說。”她指了指那邊的休息區。
“不用了。”溫聽擺擺手,臉上也帶著一絲悻悻然,“我找你,其實也是想跟你聊一聊柯煜,不耽誤你的時間,我把我想說的話說了就走。”
“好叭。”
林喜朝墊墊腳,呼吸兩回。
看來溫聽已經猜到了檀孑安都跟自己講了些什麼。
溫聽似乎醞釀了幾秒,才終於開口,“我知道外面的那一幫人一直都把我和柯煜聯繫在一起。”
“我和柯煜,確實行路的方向很相似。”
溫聽沉了口氣,有點煩躁地說,“但是這些都是我的自由意志,我的個人選擇,和柯煜沒有任何關係。譬如去挪威,那是我很辛苦才重重突圍拿到名額的,進京清,也是我綜合考量之後的個人想法。”
溫聽抬頭看她,像是在艱難自證,“我其實很不喜歡他們把我做出的努力,和我的感情捆綁聯繫在一起。我也很不喜歡,他們說我們倆個很像。”
“一點都不像。”林喜朝點頭同意,“我也好討厭這個說法。”
大家都是獨立個體,各有特性,就因為某段感情某個男生而被分裝歸類,貼上標籤,供以比較。
憑什麼啊。
“但是。”溫聽突然卡住,喉口吞咽了一下,“我確實……喜歡過柯煜。”
林喜朝有一瞬的怔愣,就聽見她說,“我後來仔細想過,我可能喜歡的是他拿著個膠片機認真拍東西的模樣,喜歡他對學校的女生有禮有距,也喜歡他的抽屜里永遠有糖,書本中間擱著一罐只喝兩口的椰汁。”
就像是初次見面聽見柯煜被林喜朝訓話卻不敢反駁,他明明在飯局上是遊刃有餘的,在林喜朝面前卻顯得幼稚笨拙。
溫聽吸了口氣,輕聲回復,“我可能喜歡的,只是他喜歡你的樣子。”
眼前,藝術裝置的噴泉開始噴水,鋁鋼建材的外環濺出一圈圈水柱,濕薄的霧氣鋪面而來,冰冰涼浸潤了倆人的臉側。
這下,是溫聽拉著林喜朝後退了一步。
她接著說,“但人這一生,會遇到好多人也會喜歡好多人。我的周圍,其實和柯煜同樣優秀的男生也有很多。”
“柯煜對我來說,有心動。”她眸光平穩地繼續補,“但無足輕重。”
最關鍵的話被溫聽一口氣說完了。
倆人之間短瞬安靜,只能聽見四周暄雜的水聲和人聲。
林喜朝有被觸動到,但半天都接不上話。
她突然覺得很有意思,因為柯煜的緣故來和她作牽扯的人,不管是從前的許矜宵,還是現在的溫聽,都在側面訴諸柯煜對她的執著,也在反面印證她對柯煜的重要性。
而她和柯煜的真實相處,卻在彼此曲解、誤會,從來沒做過什麼有效溝通。
“所以林喜朝。”溫聽側過身將她喊回神,“……如果孑安哥在你面前說了什麼不恰當的話,你都不要信,這才是我的真實想法。”
溫聽的眉頭皺了一下,“而且檀孑安那個人……”
之前她爸爸被紀委監察調查,岌岌可危,連她出國都不放行,被逼著只能就讀京清,最後還是檀家那邊幫襯了一把。
家裡日漸式微,母親想讓兩家的關係更牢固緊密,就讓她認了檀父當乾爸,算檀孑安半個妹妹。
但她們家現在就是一燙手山芋,說穿了誰都不願意接,檀家為了情義在不好明說,但到底是擔憂繼續下去,會黏連太深。
所以想甩出去撇乾淨,不管用什麼樣的方式。
在這樣的前提下,檀孑安不知道怎麼就看出了她喜歡柯煜。
“聽聽,你喜歡柯煜是吧。”
“你們家現在這情況,不得找個更牢固的背景依仗?柯煜現在分手了,空窗期,也還就喜歡你這種型,你不去試試?”
他說,他可以幫她。
說要幫她,就是在每一個柯煜會出現的場合都把她帶出去,然後就撒手不管,任她一個人尷尬地矗在那兒。
次數多了,圈子裡明裡暗裡都在說她家裡不行了,開始巴巴地追著人柯煜走,而檀孑安倒是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她早就快煩透了,她一點都不喜歡這些地方。
“林喜朝。”溫聽吁了口氣,都有點感激地對她說,“今天這件事過後,我應該不用再跟著他們出來了,這麼一想想,真的——”
林喜朝訥訥地聽她講。
“太好了。”
“真的太好太好了。”-
“別折騰了,檀孑安。”
別墅的地下一層,人群被清空,只稀稀拉拉地站著幾個收拾殘餘的服務生。
現場杯盤狼藉,新風系統將空氣中混合著雪茄煙和香檳酒液的腌臢味道全都抽離。
柯煜一邊洗著籌碼,一邊沒規矩地從牌盒處自主摸牌。
兩指一滑,他先順給檀孑安一張黑桃10,再發給自己一張紅桃K。點數均相同。
柯煜頗為疲倦地開口,他說我在林喜朝面前挺挫的,也不太會追人,搞到現在這個境地有多不容易,你不清楚嗎?
“就非要搞事,就非要攪和唄?”
第二張,他沒有明牌,給檀孑安和自己發完之後,都用花面給蓋住。
“你家攤上的那一大爛攤子,不要想著往我家推,也不要拿我當突破口,我雖然蹲學校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不代表看不清楚。”
他說他只是懶得搭理,但你非要算計到我頭上,那就大家好好來掰扯唄,就犟唄。
反正到他們這個階層都是玩資源的,各方利益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
他邊說話,邊微垂了頸,檀孑安也是在這時候看到他耳骨上的三顆釘。
柯煜回京市本家之後,甚少搞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這邊家教嚴明,他乖了許多,也是因為最近換屆選舉,家裡正值關鍵期,教導兒輩克己復禮低調處事,也更容不得別人鑽空子。
柯煜話說得憊懶,卻很直白,不搞虛與委蛇那一套。
但你懂我懂,檀孑安抬了抬眉骨,就算是應下了。
柯煜也想清楚了,他就想安安靜靜簡簡單單和人談個特純粹的戀愛。
也別賭了,賭個屁賭,搞個屁的算計和強迫,他沒什麼太高級的想法,只希望別吵架別鬧矛盾,他寫在黑板上的那句希望林喜朝永遠快樂,真的不是假的。
“開牌吧。”他朝檀孑安努了努嘴,“一起。”
說完這句話,他翻開自己蓋住的那一張。
一張方塊A堆在黑桃K的上面。
Black Jack,黑傑克。
穩贏。
檀孑安的已經不需要看了。
柯煜把卡扔桌上,伸指點點他,“記得給她道歉,用點心,好好道。”
他說完就徑直站起身,拋開身後亂糟糟的一團,往外走。
別墅外的雲海壯闊,夕陽鑲上金邊,有種瑰麗的沉淪感,他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摸出手機訂了今晚的兩張機票。
開車回酒店的時候,路邊經過的帳篷有人在用音響放歌,歌詞唱——
I gotta get out of this ghost town,
我得走出這座鬼城
I gotta move on,
擺脫那些曾經,
I gotta get goin' with my life,
走進自己的生活。
柯煜想起那通在暑假的電話,當時他就是失敗到連用自己的號碼撥過去都沒勇氣,所以才用的陌生號。
好幾次了,那種層層加碼卻在最後一刻盡數崩盤的賭徒心態。
以為峰迴路轉,以為守得雲開見月明,卻依舊是潰了個徹底。
如果真的不樂意的話,如果林喜朝一個人會更開心的話,他不是沒想過到此為止的。
可是歌手聲嘶力竭地唱。
'Cause everything's haunted,
可如今一切都那麼熟悉,
By your ghost now,
好似留存有你的魂靈。
I gotta move on,
我得釋懷過去。
他深深的吸氣。
回到酒店,推開房間門的那瞬間,落地窗外紅霞漫天,漂亮到失去言語,而林喜朝就坐在正對面的床上,面孔被霞光融去一半。
她安靜地看著窗外,又安靜地回頭看他。
柯煜有一瞬間的忐忑,心裡卻落下打算敲下定音,帶著審慎,他輕輕叩了叩門板,神情莊重地像是邀請她去私奔。
他問,“林喜朝,要不要跟我去琴島?”
光線更亮了一瞬,她的面孔徹底地模糊不清,柯煜的心跳卻極快。
他看到林喜朝點頭了。
他知道在這一瞬,五百多個日夜如五百多道高牆,林喜朝終將築起他的圍城一隅,是困局,永遠都沒法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