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娘的宮殿比較偏,但樣樣不缺,吃穿用度都不曾虧待於她。
李樂煙許久沒來,遠遠帶著人走近,等在廊下的珍娘眉眼微動,默不作聲地攥緊了手中的帕子。
“參見公主殿下。”
她見了禮,面色笑意盈盈,語氣卻有著自己都未察覺到的緊張,“奴婢吩咐廚房做了公主愛吃的菜品,一早起來為你蒸了酥酪,公主平日里繁忙,來一次不容易……”
李樂煙已經坐下,打斷了她的絮絮叨叨,“珍娘,有事你就直接說吧。”
珍娘從小看著李樂煙長大的。
當初長公主六歲時,先皇后誕下一個小公主,嬰孩被宮人偷走,殘忍地掐死丟在了一口荒廢的井中。
被發現時,小小的孩子屍身都腐爛了,先皇后無法接受喪女之痛,一時有些瘋瘋癲癲,怎麼也不願意去看一眼。
那時李樂煙還小,本不該知道這等殘忍之事,但她正好在先皇後宮中,瞧見一堆堆宮人接二連三進來,不免心生疑竇。
長公主早慧,跟著過去一看,從頭到尾問了這件事,又不哭又不鬧,吩咐下人替小公主處理後事。
之後那涉事宮人被抓到后畏罪自殺,長公主全程參與案件審查,又親自審問了被調查出來的前朝真兇。
如此聰慧過人,她自然知道珍娘這次叫她過來的用意。
“公主,既如此,奴婢就直接說了。當初先皇後過世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們姐弟二人,如今眼看著,站穩了,長大了,也是時候考慮終身大事了。”
珍娘說,“奴婢聽聞金烏君敏公主帶著先皇后的生前之物,前來履行婚約,一時激動,才想問問公主的意思。”
“婚約?”李樂煙抬眼看她,“珍娘,陛下身上從來沒有任何婚約。”
可是,珍娘想起自己心中的猜測,越來越害怕,又見她這麼反駁,更是呼吸都重了些。
半晌,她才聲音苦澀地說,“公主,請恕奴婢多嘴,若是先皇后在世,絕對不想看見今日的光景。陛下早已及冠,卻一直不曾婚娶。公主已過待嫁年華,卻終日與陛下形影不離……”
她幾乎就要直接說出來了,你們這樣的感情,是不成體統的,那些風言風語,遲早有要被發現的那天。
可到底顧及長公主,沒敢太放肆。
只是說成這樣,李樂煙的神情已經一僵。
到最後,珍娘精心準備的吃食也沒有上桌,李樂煙說自己還有別的事,急匆匆走了。
只是臨走之前,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珍娘。
“你是母後身邊的人,也該分得清是非。宮中閑話,少聽多思,若是插手太多,恐怕不是好事。”
她態度強硬,表情淡漠,彷彿並沒有受到珍娘那些話的影響。
只是長公主走後沒多久,珍娘宮中的人就被換了個遍。
是夜,長逸宮。
侍女骨柳從暗門走出來,身上還殘留著焦急趕路的風塵僕僕,顯然剛回來不久。
“公主,宮外的那件事情成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迹。”
聽到消息,李樂煙鬆了口氣,她怔怔地看著窗外一片漆黑,只聽北風過,松針簌簌。
“今歲冬天太冷了,也不知多少人熬不過去。”
骨柳不忍看公主落寞的神色,急急道:“公主,您別太為難自己。”
李樂煙唇角浮現出一絲蒼白的笑容,“珍娘被放的那麼遠都察覺到了,可見也瞞不了多久,只是我不願面對罷了。”
若一死能全事,她不會怕。
可生時困在其中,死後也留人垢論,如此,連死也不敢了。
外面忽然傳來了一陣清亮的鳥叫聲,在這枯寂的冬日裡顯得非同尋常,李樂煙揮了揮手,衣袖在空中劃過倉促的弧度。
骨柳也立即轉身,躲進了暗門中。
等到房中只剩下李樂煙一人,暗門合上,衣櫃重新回到原來的地方,掩蓋地毫無破綻,便看不出任何不妥之處了。
沒過多久,窗下便隱約現出一道修長的人影。
昨日金烏的使臣團到達皇宮之後,皇帝便派了專門的大臣去接待他們,今日去宮外參觀了一趟,按理說晚宴也應該有李樂錫再次出面。
因為明日的行程是李樂錫親自帶他們參觀京中那座巍峨森嚴的逢天高塔。
但他突兀地出現在李樂煙這裡,而且是沒有提前通傳的。
寒夜森森,宮殿中的燈光昏黃繾綣,從窗紗中透過,長公主臨窗而坐,手捧一卷書,正眉眼低垂,細細默讀。
李樂錫走到窗下,伸出白皙纖長的手指,敲了敲木欞。
窗內人被驚動了,翻手將竹簡握起,往後退了退,“什麼人在外面?”
李樂錫便笑了,清潤的聲音,似乎沾染了外面的幾分寒氣,少了平日里的粘人。
“皇姐,還能是誰,是我,阿錫啊。”
“你怎麼突然過來了,快進來。”
李樂煙彎腰,旁邊掌燈的侍女見狀,急忙將厚實的棉靴為她套上,連外衣都來不及披,她就匆匆跑了出去。
在門口時,也遇到了急忙跑進來的李樂錫。
他只穿了輕便的常服,顯然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去宴會,而是忙完后直奔這裡。
在李樂煙輕薄如紙的身子落入自己懷中時,一把攥住了她的腰,屈膝將她抱起。
李樂煙下意識雙手環住他的脖頸,剋制著狂跳的心,慣用的溫和語氣里猶有一絲顫抖,“你怎麼突然過來,也沒人通傳,天寒地凍,用膳了嗎?”
“還沒有。”李樂錫精緻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嘆了口氣,“你急什麼,朕只是想給皇姐一個驚喜,知道天寒地凍,還跑出來,故意惹朕擔心是不是?”
李樂煙被他放在了床邊坐下,埋頭在她懷中,如此緊密溫存著。
他還要去解她的衣帶時,被李樂煙按住了。
“月事還在。”
李樂錫的睫毛很長,眨啊眨,抬頭親了一口皇姐的下巴。
長公主吩咐道:“骨顏,傳膳過來。”
一刻鐘后,一道道精緻的菜肴上桌,瓷盅上是並枝而生的海棠花,配了道龍鳳湯,清淡滋補。
李樂煙拿了小碗盛好,遞到李樂錫面前,熱騰騰的煙撲面而來,融化了他眉宇間的不虞。
牆角站著位身著官服的中年男子,正默不作聲地捧著竹簡上寫字,時不時抬頭看看眼前這一幕,恰好對上了長公主投來的目光。
他愣了愣,長公主卻又平淡地移開了。
“張堯,新上任的起居注,朕自己的人。”
李樂錫一邊喝湯一邊說,“他寫什麼朕不管,能把朕和皇姐的日常相處都描繪妥帖,朕求之不得,只不過,絕對傳不到別人耳中。”
最後一句話聲調略高,牆角的起居注大人攥著毛筆的手緊了緊。
先前還是李樂錫剛登基的那一年,他在前朝處處受人排擠,無論是文官還是武將,個個都是表面上恭敬,實則總在暗中使絆子。
“陛下,如今四方諸侯初定,天下歸一,陛下理應擔當起打責,還百姓海晏河清!”
“陛下,江山社稷,需從長謀略啊!”
“陛下……”
“陛下!”
他分明也在努力做一個好皇帝了,從西高囹回來的那一天,他就決心要站在明堂之上,手握至高無上的權利,才能護得皇姐平安。
只是他太忙了,忙到十天半個月都見不到皇姐,他不知道皇姐每日有沒有好好吃飯,不知道她瞧見新栽的葡萄藤,或者枯萎的牡丹,會露出怎樣的神情。
有一天晚上,他偷偷去了長逸宮一趟,只是站在廊下片刻,便緊接著轉身回極安殿處理政事。
沒想到跟在他身邊的起居注,描述地那麼詳盡,又加以貶詞評論,第二日便在文官中傳開了。
當時的丞相怒斥陛下不專心政事,竟做出如此偷雞摸狗之事,有損皇家聲譽。
在文武百官的緘默中,在君臣議事的朝堂中,他被批得臉色鐵青。
第二年,李樂錫尋到合適的時機,罷免了那位丞相,廢黜了跟在身邊的起居注。
所以李樂煙有些沒想到,他如今竟然自己又提拔起了張堯。
李樂錫淡淡道:“總覺得,今時想見皇姐就能見了,是件極不容易的事,所以想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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