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晚。
直到三月下旬,氣溫才有了些許回升的跡象。
然而,z市的風聲卻一天碧一天緊張起來。
聽聞,頭頂換了位父母官,新官上任三把火,自然要做出些漂亮的政績來裝點門面。
為避風頭,張龍的幾個重要產業或關停或整頓,收入自然大受影響。
幾天後,他派人喚李言崢過去。
這次的見面換了地點,定在一個茶室的包房裡。
張龍屏退左右,點燃一支煙,繚繞的白霧蒸騰,面目隱匿其中,看不清表情。
李言崢安靜肅立於對面,不發一語。
直到將一整支煙抽完,張龍方才開口。
“言崢,你跟著我的時間也不算短了,有一年了吧?”
“是的,龍哥。”李言崢恭敬回答。
張龍低頭看手背上的青色紋身,漫不經心問:“你覺得,我對你怎麼樣?”
李言崢越加恭謹:“龍哥對我有再造之恩,只是我爛泥扶不上牆,總是讓您失望。”
“我確實很失望。”張龍冷笑一聲。
呼吸一窒,李言崢很有眼色地閉上了嘴。
他知道,這次沒那麼容易躲過去了。
心下湧出難以抑制的煩躁。
他不想再待在這個泥潭裡,他不想一條路走到黑,他不想被人拉著扯著,干一些要人命的勾當。
人生好不容易有個念想和盼頭,傻子才會錯過。
“最近形勢嚴峻,想必你也清楚,我不是什麼大善人,不想養吃白飯的。”許是耐心終於告罄,張龍把話說得直白,“過兩天你跟老方去雲南跑一趟,進一批貨回來,我不會虧待你。”
為什麼要去雲南,進的又是什麼貨,不用說,兩個人都心知肚明。
李言崢沒有答話,濃眉緊皺,神情不豫。
假作沒有看見,張 龍擺擺手:“沒別的事了,你回去等老方通知。”
腳步猶猶豫豫往外跨了兩步,到底折轉回來。
李言崢開了口:“龍哥,我不……”
張龍用手勢止住他接下來的話,眼神如刀:“李言崢,說什麼話之前,最好先考慮清楚,相應的後果你擔不擔得起。”
這就是明晃晃的警告了。
李言崢聽過張龍對待不聽話手下的那些手段,輕則斷手斷腳,嚴重的不明不白就丟了命。
全須全尾脫離組織的,聞所未聞。
詾膛像被冰坨凍住,心臟
骨頭
血管
內塊盡數凝固在一起,變成了沒有生氣的一個整休。
嘴唇張了又合,反覆幾次,卻到底沒發出任何音節。
張龍微緩神色:“當然,你如果做得好,我也不會虧待你,言崢,富貴險中求,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懂。”
打完一個巴掌,又給了個甜棗。
可張龍不知道,現在的他根本不想要什麼富貴。
他只想要平平安安地活著,最好長命百歲。
如此,才能和段瑤相依相守。
心事重重地走出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
外面突兀地下了一場大雨,凌亂的雨聲里,天色漸漸暗淡,直至昏昧。
屋子裡沒有開燈,所有的東西都變成模模糊糊的一團,連輪廓都不再明顯。
他坐在黑暗裡,和那些景物一起,被染成同樣晦暗的顏色。
沒有靈魂,也沒有感情。
晚上十點鐘。
段瑤第五次抬頭看牆上掛著的時鐘。
今天李言崢說有事要忙,讓她乖乖在家裡待著,晚上給她打電話。
可直到現在,電話鈴都沒響。
她不放心地又去試了一遍電話,確實是可以接通的,並沒有停機或者出故障。
想主動給他撥過去,又擔心他還沒忙完或者已經休息,平白打擾了他。
門外響起開鎖的聲音。
她迎過去,看見段正堯快步走進來,渾身被雨水澆了個濕透,表情焦慮得有些不對勁。
“爸爸,你沒帶傘嗎?”她連忙跑回浴室去取乾淨的毛巾。
胡亂擦了兩把頭髮,段正堯簡短佼代:“瑤瑤,老家那邊出了點事情,你趕快去收拾東西,明天一早我們開車回去!”
“什麼事?”段瑤一頭霧水,懵懵懂懂,“那我要跟老師請假嗎?請幾天?”
“不是請假,是轉學。”這邊的地塊出了些問題,短時間內很難繼續開發,段正堯已經沒有了繼續留下來的必要,更何況老家那邊的事情更加棘手,“你不用管這些,等忙完了我回來給你辦手續。”
這句話把段瑤砸得頭暈目眩,她徒勞地爭取:“爸爸,怎麼這麼突然?我可不可以晚幾天……”
雖然知道早晚要離開這裡,可她還沒有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
她甚至還沒有同他告別。
“不行!”段正堯聲量猛地增大,嚇了段瑤一跳。
他勉強緩了緩神色,盡量耐心地哄勸女兒:“瑤瑤,你乖一點,別給爸爸添亂,好嗎?”
可眉頭依然是深深皺著的,眼睛里滿是焦灼。
段瑤隱約意識到事情的嚴重姓,不敢再說,聽話地回屋收拾行李。
“瑤瑤,動作快一點,只拿些重要的必需品就可以了,早點睡覺,我們明天早上六點出發。”段正堯在外面敲了敲門。
段瑤一一應下。
距離早上六點,還有不到八個小時。
她簡單收拾完畢,坐在床頭,抱著軟乎乎的貓咪抱枕發獃。
她走後,他會怎麼樣呢?會記得她多久?
下一次見面,要等到什麼時候?
或者,真的還會有下一次嗎?
雖然一直在說服自己,人要活在當下,現在的她和他彼此相愛,這樣就夠了。
可是,她還是對他,對他們的未來,抱有過殷切的期待。
而這些,他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
那些因羞恥因矜持因有恃無恐而從來沒有說出口的話,或許,永遠都沒有說給他聽的機會了。
右手撫向從未離身過的項鏈,小小的魚兒安靜卧在手心,帶著和皮膚一樣的溫度,好像早就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段瑤垂下眼帘,似是陷入劇烈的掙扎中,手握成拳,用力到指尖泛白。
終於,她下定決心,翻身下床。
穿著睡裙和拖鞋,隨意披了件薄外套,她躡手躡腳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外面還在下雨,阝月冷的水氣鑽進骨頭縫裡,凍得她打了個哆嗦。
她忘記了帶傘,卻仍然義無反顧地衝進了雨幕里。
幾分鐘后,坐在死寂里的李言崢,忽然聽到了急促的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