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款不明(偽兄妹) - 41

去找梁珍的路上,陳青手腳冰涼,不安的情緒起起伏伏。
梁珍為什麼一點也不吃驚?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為什麼從來沒有找她說過什麼?
她會不會覺得陳青是個很壞很壞的孩子,害了她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兒子?她會不會後悔把陳青帶回家?
陳青腦子裡走馬燈似的閃過畫面,她彷彿一個幽靈,漂浮在高維世界的上空,無知覺地看著時間流逝,人影交錯,能量變換。
陳青看見自己第一次見方漸青的畫面,梁珍指著方漸青對她說“這是哥哥”,而方漸青皺眉看著她,像在說“你是誰”;看見方漸青和弄哭她的人打架,牽著她的手回家,梁珍一臉心疼地幫她擦眼淚;看到方漸青抱她吻她,笑著說“陳青,回家了”,而梁珍一臉高興地等他們回來。
最後,畫面坍圮成躺在病床上的毫無血色的方漸青,以及站在病房外的梁珍——她佝僂著背,渾身顫抖,啜泣不斷,可沒多久又面色如常地出現在陳青面前,看不出一點哭泣的影子,只是溫柔地對陳青說貼心話。
她說:小青,不要擔心。
可最擔心的人分明是梁珍……
埋藏在心底的愧疚不斷瘋漲,幾乎要淹沒陳青。
陳青能接受她和方漸青的事情被梁珍發現,但她不能接受梁珍從始至終都知道一切,但一聲不吭,在車禍后不追問不責怪她,自己一人吞下所有的苦痛。
而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來自梁珍的安慰。
陳青不能接受這樣的自己。
是梁珍把她從福利院帶回來,是梁珍在她生病的時候日日夜夜照顧她,是給她做好吃的買好看的,梁珍給了陳青一個夢寐以求的家。
要說這個世界上陳青最不想傷害誰,那梁珍永遠排在第一。
在進到家裡前,陳青做了無數心理建設,自以為能好好和梁珍溝通,但看到梁珍的第一眼,她便說不出話了。
兩人坐在給陳青和方漸青拍過合照的沙發上,久未言語,好似有一把鍘刀懸在半空,隨時要落下來,叫陳青無法再思考。
“小青,你別這樣。”梁珍先開口了。
但陳青只想知道一件事。
“媽。”她看向梁珍,輕聲問:“您什麼時候知道的?”
梁珍沉默了許久才說:“車禍前兩個月。”
那時候陳青和方漸青在一起沒多久,正是最甜蜜的時候。
陳青忽然感覺腹部一陣發酸發疼,好像懸著的鍘刀沒落到她的腦袋上,但落到了她的身體里,切割著她的心臟,大量血液在身體里泛濫,包裹著她的胃。
她覺得想吐,又生生忍了回去。
“媽,對不起……”陳青說不清自己在為哪件事道歉,只覺得話語是如此蒼白。
她苦澀道:“無論您怎麼打我罵我都沒關係,只要別不要我。”
這是什麼話啊……
梁珍的喉嚨像被堵住似的,張了張口,沒能說得出話。
依照一個母親對孩子的了解,梁珍可以敏銳地察覺的方漸青和陳青之間的不對勁,無論是車禍前還是車禍后,她不是真的不知道,只是裝作不知道,她必須要照顧到兩個孩子的心情。
但最近陳青的狀態不對,她必須要和她談一談。
梁珍想起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陳青的樣子,她沉悶,不愛說話,只是沉溺在自己的世界,甚至開始躲避好意。
而如今的陳青,好不容易開心地長這麼大,長得聰明漂亮,長得有血有肉有稜角,怎麼能說出“別不要我”這樣的話呢。
梁珍滿眼淚光,忽然很氣憤地拍打陳青:“胡說什麼!亂說什麼!”
這是梁珍第一次動手打她。
打得很用力,很痛,陳青忍不住發出悶哼。
梁珍立刻停下動作,露出難過又心疼的表情。
還未到七點,房內安安靜靜,房外有鳥蟲鳴叫聲。
梁珍已經五十多了,歲月沒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迹,她依舊那麼美麗溫婉,用和方漸青有些相似的眼睛注視著陳青,陳青覺得很心酸。
她忍不住喊:“媽……”
“陳青。”她打斷道。
這是梁珍第一次這麼嚴肅地叫她全名,讓陳青心裡發涼,幾乎做不出反應。
然而梁珍只是緊緊握住她的手,道:“接下來的話我只說一遍,你好好聽著。”
她說:“陳青,我把你從福利院帶回來,不是想要一個情感的寄託,只是因為喜歡你,我和爸爸都喜歡你。漸青就更別說了,你知道他的,嘴硬心軟,生怕你在外面被人欺負,最喜歡你的肯定是他。”
陳青緊抿著嘴,任由梁珍輕輕摟住她。
“我的小姑娘長大了,長得這麼好,所有人都應當喜歡,漸青也不例外。我的漸青也這麼好,小姑娘喜歡上他也是理所當然。這證明我的孩子們都是世上最好的,我怎麼會不開心?”
梁珍輕撫陳青的手,是真心實意地感到開心與幸福。
她看著陳青說:“我愛你,爸爸也愛你,不止是因為我們是一家人,還因為你是陳青。你和漸青永遠都是我的孩子,少了誰都不行。”
陳青的下巴不自覺地抖動,強忍著不失控:“可如果——”
可是可是,世上有這麼多可是。
如果如果,那都是些不實際的假設。
梁珍一個也不想聽。
她打斷陳青,用令陳青感到溫暖的眼神和語氣緩緩說:“小青,那不是你的錯,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們愛你,我們永遠不會不要你。”
……
八點,陳青回了方漸青那裡。
方漸青衣冠楚楚抱胸坐在沙發上,臉上卻陰雲密布,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看到陳青進來后,面色微微放鬆了些,但口氣依舊很生硬:“去哪裡了?怎麼不接電話?”
陳青若無其事道:“去旁邊公園逛了逛,沒聽見電話。”
漏洞百出的謊話,陳青說完就覺得太蹩腳。
可方漸青好像很相信她,沒有半分懷疑,只是批評她“也不知道耳朵長來幹嘛的”,而後囑咐說:“下次出門說一聲,我還在等你吃早餐。”
陳青想問他為什麼要等她,但又覺得好像沒必要。
她點頭說:“好,對不起,下次我會提前說的。”
“不是,你道什麼歉啊?”一拳打在棉花上,方漸青呆住了,好像覺得陳青不可理喻,臉色變得比進門時候還難看,厲聲道,“哪裡學的這奇怪的習慣,不要有事沒事給人道歉,你又沒欠我什麼。”
陳青“哦”了一聲,提醒他:“你是不是還要去上班?”
“嗯。”方漸青快速抬手看了眼時間,抿唇道,“先吃飯吧。”
早餐是餐廳送來的,陳青沒什麼胃口,只吃兩口便停下來。
方漸青的胃口倒不錯,盤子里的東西吃完了,如今正在剝雞蛋,右手臂上還有她昨晚留下的抓痕,但他似乎不覺得不妥當,隨意地擼起袖子,將它暴露在空氣中。
陳青看著那抓痕出了會兒神,忽然問方漸青:“我的護照是不是還在你那裡?”
“你要用嗎?”
“可能會用到,你先還給我吧。”
方漸青沒怎麼細想地說“好”,抬頭看到陳青盤子里剩的東西,不高興道:“怎麼就吃了這麼點,趕緊把剩下的都吃完。”停了幾秒,又忍不住似的說,“每次說要做的是你,中途半死不活的還是你,不想下次真暈了,就多吃點。”
說完他便靜了下來。
方漸青挺假正經的,晚上怎樣另說,但很少在白天談起夜間話題,現下冷不防說起這些也顯得很不擅長。
陳青覺得有趣,於是笑了一下。
方漸青似乎也後悔提起這個。
他兇巴巴地說“有什麼好笑的”,然後把剝好的雞蛋丟進陳青盤子里。
吃完早飯,方漸青便趕著去公司。
出門前,陳青喊住他說:“爸媽好像回來了,我回去陪他們住了。”
方漸青愣了下,很快地看了陳青一眼。
這一眼又深又怪異,讓陳青產生一種方漸青想挽留她的錯覺。然而現實是,方漸青搭著門框移開目光,留給她一面看不出情緒的背影,甩下一句“隨你”,便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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