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 第6節

我問:“繼父呢?”母親回答道:“他在書房裡,你們是跟慕華一起回來的?”我說:“是的,慕華大哥上樓換衣服去了。
”正說著話,聽到蘇慕華下樓的腳步聲,還是急急火火的,他跑進客廳,笑嘻嘻地說:“抱歉回來晚了,晚飯呢?”姑姑冷冷地瞪著他,說:“你父親在書房等你,快去!”蘇慕華愣了一下,問:“怎麼了?”姑姑轉開頭,說:“你還有臉問怎麼了?學校那邊是怎麼回事?剛才收到了退學通知,說你已經兩個月沒去上課了!”蘇慕華明顯鬆了口氣,有點弔兒郎當地說:“哦,那件事啊,我會跟父親說的。
”邊說,邊抬腳往客廳外走去。
他穿了件月白的薄毛衣,黑色休閑西褲,襯得他的身形更顯瘦削。
他沒穿鞋子,光著腳,慢慢向繼父的書房走去。
書房那扇厚重的黑漆木門,在他身後關上了。
他們究竟談了什麼,我不得而知,姑姑讓我們去餐廳吃飯,我們便離開了客廳。
後來,蘇慕華被繼父關在房間里,禁足兩個星期。
禁足的那兩個星期里,只有傭人送飯時,才會打開蘇慕華的房門,平日都是用一把銅黃的大鎖緊緊鎖住。
蘇慕華倒是挺悠閑,在他房間里吊嗓子,有時半夜三更,夜深人靜,他卻打開窗子,來了個高亢的音調,吵得我睡也睡不好。
每次我去露台,都會看到他站在斜對面的落地窗前,望著遠遠的天空。
偶爾,我會聽到繼父的腳步聲,拖沓著走過長長的走廊。
繼父穿的是皮拖鞋,走路的聲音與別的人不同,很容易辨認。
有幾次,我都聽到繼父停在蘇慕華的門前,站了好一會兒,卻什麼也沒說,漸漸走遠了。
這些事都很糟糕,還好,過了幾天後,葉沁跟我聯絡上了,聽著電話里那溫柔的女聲,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傭人說有我的電話的時候,我剛剛洗完頭,搬了張藤椅坐在後院,等著頭髮晾乾。
我想把頭髮剪短,畢竟夏天到了,很熱的,但小蘺非常堅持,說我要是剪了頭髮,她就會恨我一輩子。
姑姑據說去外交部復職了,正忙著應付堆積如山的公務,沒閑心來管束我們,我們樂得輕鬆,母親也不想太過干涉,便由著我們瘋玩。
小蘺坐在我旁邊的搖椅上,手拉著我濕漉漉的頭髮,說:“哥哥的頭髮滑滑冰冰的,熱熱的時候抱著很舒服。
”小靜拿了只蘋果啃,她吃東西像小老鼠,低頭,雙手抱著,啃得很快。
這時,傭人過來,說有我的電話,是個小姐打來的。
“怎麼了嗎?”葉沁問道,“聽你的聲音,無精打採的。
”我一手握著聽筒,一手把頭髮撩高,不讓它弄濕我的衣服,我說:“我很好,你現在哪裡?什麼時候回來?住的地方安不安全?”葉沁沒有回答,而是笑了起來。
我有點惱怒,問:“笑什麼?”她笑夠了,才說:“你呀,真是大驚小怪,北平現在穩定下來了,不然我哪裡還有命給你掛電話啊!”作者: 鱷魚的傷心淚 2006-9-16 23:18 回復此發言9回復:流年 by草本精華我說:“那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去接你!”她語氣帶笑地說:“不用啦,大少爺!”我們聊了幾句,她說那邊還有人排隊等著用電話,就要掛了。
我急了,說:“等一下,再給我一分鐘!”葉沁沒有答話,我把聽筒緊貼著耳朵,聽到那邊傳來的細微呼吸聲,很近,彷彿就在耳邊。
然而,我們卻離得這麼遠。
“還有三十秒。
”葉沁輕聲說,聲線在微微地顫抖。
我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時間在流逝,我握著聽筒,聽著那邊的葉沁均勻的呼吸聲,突然,我腦海一片空白,幾個字從我的唇齒間滑出來:“葉沁,我愛你。
”“嗡——”電話掛上了。
我還是緊緊握著聽筒。
我咧咧嘴,笑了。
因為電話掛上的那一瞬間,我清楚地聽到了葉沁說:“我也是......”我閉上嘴,把向上翹起的嘴角拉直,又恢復了平時的表情。
我轉身想去後院,看到蘇韻華站在我的面前,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你沒事吧?”我走上前,想摻扶她,觸到她的手臂時,我嚇了一跳,真是皮包骨頭了,連丁點肉都沒有!她揮開我的手,踉踉蹌蹌地走了。
我抬頭,母親站在走廊盡頭,陽光從她的背後射入,看不清她面部的表情,但母親渾身散發著的氣息,卻令我想起了姑姑。
母親真的變了,漸漸疏遠,像一個陌生人一樣。
我看了母親一眼,轉身往後院走去。
“閔清。
”母親在後面叫道。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她,問:“媽,你沒去聽戲么?聽小靜說京華堂要開鑼了。
”“你,喜歡那個葉小姐?”母親沒有回答我,而是問了個古怪的問題。
我看看她身後的光,在她身上幻化成橘黃色的光影,閃閃發亮。
“是的,等到滿二十歲,我就要跟她結婚。
”我說。
“啪!”清脆響亮的巴掌,我微微傾著頭,左臉頰隱隱發痛。
母親喘著氣站在我面前,舉高手。
母親的手很漂亮,雖然要帶大我們,但依然不會有粗糙的感覺,而是纖長柔嫩,塗著透明的甲油。
她嘴唇顫抖著,說:“你明明知道,韻華她——”她猛地住了嘴,我看了她一眼,完全明白了,我說:“媽,我出去一下。
”也不換衣服,就這樣跑出了蘇家。
“你要去哪裡!”母親在後面叫,我沒有再回頭,直直地沿著街道走。
不知不覺,我竟然來到了京華堂。
大門虛掩著,兩旁的小門開了,裡面傳出咿咿呀呀的唱戲聲,伴著鑼鼓聲,倒也熱鬧。
看門的大爺不在,估計也跑進去聽了,我彎腰,鑽進了左邊的小門。
裡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正中央的戲檯子上,正在上演著《玉堂春》,人們不時發出叫好鼓掌聲。
我循著以前的記憶,摸到了幕布后,正好看到陶月馨的側影。
他穿著大紅的戲袍,頭戴鳳冠,舉手投足間,將一代艷妓蘇三演繹得淋漓盡致。
那唱腔圓潤清朗,完美無缺,繞樑三日,依然不絕。
我撩開一點幕布,望著他,如此美麗的男子,難怪蘇慕華會動心了,若我沒有葉沁,恐怕也會愛上他。
正胡思亂想時,只聽他悲悲切切地唱道:“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
未曾開言我心好慘,過往的君子聽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轉與我那三郎把信傳,就說蘇三把命斷,來生變犬馬我當報還哪!”台下有人已經開始流淚,用帕子拭著淚,猛拍手。
中場休息,陶月馨與演員們進了後台,他看到我坐在梳妝台前,愣了一下,笑著說:“慕華讓你來的?”我還沒回答,扮演三郎的男子湊過來,上下打量著我,說:“月馨,什麼時候認識了這麼個標緻小哥兒?”他走路也像在戲台上,挪著方步。
其他人都笑了,陶月馨笑罵道:“少貧嘴了,該幹什麼就去干,別在這裡唧唧歪歪!”拉著我到僻靜的角落裡,他問道:“你怎麼會來這裡?是不是慕華出了什麼事?”他臉上堆著厚厚的粉,艷色的腮紅,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聽他的語氣,卻是焦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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