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王睡著了,她做了一夢。
夢到自己幼年時,母親與她說的話。
那時她還未封王,住在宮中,也還得先帝疼愛。那日先帝賜予她不少玩器,她很高興,但母親卻日復一日地顯出擔憂來。夜間,她將她帶到一間靜室中,遣退了宮人,與她說了她身上的秘密。
“八郎,萬不可讓人知曉你是女子,你可記好了?”母親面色沉重。
她愣愣地點頭,其實她還不懂母親話中的深意。母親興許看出了她的茫然,也興許知曉她年歲尚幼,不懂男女之分,更不懂此事的厲害,便出言嚇唬她,好讓她將這話記在心上。
“倘若讓人看穿了你是女子,藏在深山老林里的妖物精怪便會來吃了你,一口一口的,把你的手啊腳啊,都咬下來,你可害怕?”
母親說話時,聲音有意放得鬼魅,虛虛實實的,像是能招來妖怪。靜室的牆上,有巨大的黑影,又大又黑,彷彿能從牆上跳下來,一口吞噬了她。她害怕地瞪大了眼,心中描摹著母親的話,好像她的手她的腳都被妖物吃掉了,那牆上的黑影動了一下,好似從牆上脫下,直朝她撲來。
她嚇得哭了起來。
漢王猛然驚醒,她大口大口地喘氣,見四周黑暗,才知這只是夢。
她心跳得飛快,好像又回到了那晚,被母親推入恐懼中的情形。漢王眼角都嚇出淚來了,她心有餘悸地摸摸自己的胸口,轉頭,就著微弱的光,便看到王妃躺在她身旁,正安然熟睡。
漢王想起睡前的事,又內疚起來,深覺自己是無理取鬧。
王妃讓舅家避著她並沒有什麼不對的,難道要等大難來臨時,大家一起入罪才好么?
她只是難過,也不是不講道理。
可是明明是她不對,王妃還是願意安慰她,幫她擦眼淚。漢王抿了抿唇,眼睛又紅了,她伸手摸了摸王妃的眉毛。眉毛彎曲,頂在她的指腹,讓她覺得痒痒的。漢王眼中含著淚光,又彎唇笑起來。
夢中的事她記得的,母親的話,讓她做了許多年噩夢,總夢見自己被妖物吃掉了。現在想想,真是傻,牆上的黑影動了,必是風吹進來,蠟燭晃的。
漢王這樣想,然而她一望四周,黑漆漆的,又打了個寒顫,連忙閉上眼。室中靜得可怕,室外不時有寒風呼號,使得夜色更為詭譎。漢王縮在被窩裡瑟瑟發抖。她不敢睜眼,可閉著眼,聽得便格外清楚,漢王毛骨悚然,忙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朝王妃那邊挪了一點,又挪一點,直到能聽到王妃呼吸的聲音,她才覺得好一些。
被妖物吃,不止是小時候,便是現在想來,也是很可怕的。
隔日一早,王妃睜眼,便看到漢王緊緊挨著她,睡得正熟。
她睡著的時候,像名稚子,睫毛長長的,微蜷,便那樣安安靜靜地合著,貼在下眼皮上,一點也不吵鬧。
只是今日,她眼睛還有淚痕,想來夢中,也傷心過了。
王妃輕輕搖了搖頭,掀開錦被起榻。
昨日那事,倒是提醒了她,雖暫不必見舅家親人,但若來日,那邊聽聞太常之女出嫁,派人來探問她過得可好,又該如何應對。
此事於她,倒不很難。
王妃也只一想,便有了法子。
她自去梳洗,待天亮了,方來喚漢王起身。
今日漢王妃歸寧。
漢王要陪王妃回太常府。新婦三朝歸寧,探視父母,也是讓父母知曉,夫婦和樂,不必掛憂之意。
漢王身份尊貴,自不能與尋常新婿拜見泰山泰水一般跪拜敬茶,只是該有的禮數,也不可缺失。府中早已備下禮物,漢王看過,並無不妥,方與王妃登車出門。
她今日果然不提舅家如何了,也不與王妃鬧脾氣,只是神色懨懨的,似乎昨夜未得好眠。王妃見她眼下青黑,滿是困意,便讓她靠到她身上:“還有些路,殿下不如小睡一會兒,待回府,再好好補眠。”
漢王轉頭,見王妃神色縱容,並未因昨夜而與她生隙,漢王心中鬆了口氣。
她以後不會任性了,還好王妃沒有怪她。漢王側躺下來。
車中寬敞,又都鋪了軟軟的席墊,便是做床榻也是綽綽有餘的。王妃靠著隱囊,動了下身子,好讓漢王枕著她的腿,睡得舒服一些。
作者有話要說: 啊,文案!我該拿它怎麼辦。
☆、第九章
直到太常府門外,王妃方喚漢王醒來。
漢王初醒,總有些回不過神。王妃見她外袍睡得褶皺,抬手在她衣上拂過,褶皺頃刻間消去,衣袍頓時煥然一新,連同困意重重的漢王,也襯得精神了些。
太常已攜闔家出迎。三朝歸寧,不止是女兒歸家拜見父母,也是讓家中親眷見一見新婿的意思。
太常姓宋,宋氏族親不少,今皆聚於太常府,要與漢王殿下攀一攀親。
奈何殿下興緻缺缺,一下車,只與眾人微微頷首,便攜王妃朝府中走去。眾人皆有些無措,太常略一蹙眉,一個眼色下去,眾人便收斂了心神,緊隨漢王,步入府中。
太常府,漢王數月前來過一回,彼時尚是夏日,園中綠意濃密,總有一股熱烈的生氣。今番再來,已是深秋,園中草木枯黃,家僕稍加打理,收拾了殘枝敗葉,那樹便光禿禿的,那草便乾癟癟的,空闊,且又冷清。
寒風在園中穿梭,冷意浸人。侍從見殿下打了個寒噤,忙取了斗篷來,替她披上。漢王乍一受凍,清醒了不少,身後冷風擋去,倒容得暖意在身上化開,她眨了下眼,望向王妃:“你可覺得冷?”
不等王妃回答,她便直接摸了摸她的手,自己感受一下。嗯,冷的。漢王做出判斷,不必王妃開口,便取下身後剛披上的斗篷,轉覆到她身上。
漢王年少,所用衣物也多是色彩明麗,斗篷是藕荷色的,領口兩襟還鑲了潔白的毛邊,披在王妃身上,合身得很,並無什麼不相襯。
暖意在身上漾開,直抵心頭。王妃看向漢王,見她只滿意於斗篷與她合身,並未發覺寒風吹得她自己臉都紅了,心中既是溫暖,又是無奈。
身後那些親族見此,已展開了笑顏,王妃也不好在人前,與漢王推讓,只得稍稍加快了步子,朝廳堂走去。
漢王與王妃出門時便已不早,此時恰好已是正午。
堂中已具几榻,食案上佳肴美酒,引人垂涎,堂中設有火盆,門口設有捲簾,眾人除鞋,只著布襪入內,待賓朋各自入座,門口侍奉的婢子將竹簾放下,寒風便阻擋在門外。
數名婢子捧壺而立,往案上酒爵中斟酒。酒是暖過的,醇香撲鼻,入口則肚腹生熱,渾身舒適。
太常為今日很下過一番功夫。他本就是抱著兩頭討好的心思,怎會怠慢漢王?
漢王卻只淡笑而已,無論太常如何殷勤,皆是淡淡應對,既不失禮,也不熱絡。看著客氣,實則疏淡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