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溫和又細心體貼的伊昂娜顯然是很受妹妹歡迎的姐姐,幾位年紀小的妹妹都很喜歡她。尤其是性格活潑又不怕生的小多娜泰拉,一個勁地抓著伊昂娜的衣服不放。
德爾菲娜親王顯然對於自己被女兒冷落有些不滿,但作為一名塞格人,自然也不會對這種和睦的姐妹親愛之景說些什麼。
柯露坐在最邊緣,被女孩兒們嘰嘰喳喳的細語聲隔絕在外圍。實際上,柯露或許是這些女孩兒中最醒目的——她的紅髮明顯地比她們更淡,彰顯著她身體中那一部分來自異族的血脈。
她遠遠地注視著那位初次見面的姐姐。在年幼的柯露眼中,伊昂娜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人物——以往的經歷足以讓她明白,塞格人崇尚勇武與高貴的血統,這直白地表現在人們對於康健體魄與烈焰般紅髮的追求之上。
而面前這位帝國的公主,蒼白的皮肉薄薄地包裹著她脆弱的骨架,陽光自璀璨的金髮折射至她身上顯而易見的青色血管。她說話時總輕聲細語,垂眸注視那幾個喋喋不休的妹妹時眼神總溫柔而耐心。她與這個血與火所鑄造的帝國格格不入,卻如此理所當然地受到了眾人的喜愛與擁戴。而這一切,都來自於她身邊那位至高無上的女王,以及自烈焰女神處所得到的神諭。
世俗的王權與至高天之上的神權同時青睞了這位格格不入的公主,即使她本該與柯露一樣,被當做異族、異類鄙棄。隨後,一切的異議都在強權之下如此自然地被碾碎。
她們本該被置於同樣的境地,但如今卻走上了天差地別的道路。一種空虛的、難以理解的感慨攥緊了柯露,名為嫉妒的罪惡在這個年幼的孩子的心底烙下深深的灼痕,以至於她一直獃獃地坐在遠處,看著被包圍在中心的伊昂娜。
她無不失望地想:為什麼不能是我呢?如果一定要選出一位幸運兒,那為什麼神也好,這個帝國也好,不願意選擇我呢?
對面那位金髮公主的存在,彷彿在明明白白地彰顯著她的失敗。而她無法反抗這樣的不公,只能坐在角落,任由陰暗的情感如藤蔓般將她緊緊束縛。
金髮的公主被孩子們纏著,偶爾會朝她投來視線。那樣澄澈透亮的目光比神殿前烈焰女神永遠高昂的頭顱更讓柯露想起“神明”,於是她狼狽地。自慚形穢地偏過頭,好像在躲避一團過於明亮的火焰。
這樣的煎熬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女王就將伊昂娜抱走,放在自己的腿上。
拉娜親王吩咐僕人拿來了一些自胡楊運來的上品特里安葉。胡楊每年都會向其他國家輸出大量的商品,而對於塞格來說,其中最重要的商品就是特里安葉。塞格自上至下都十分中意這種被稱作特里安葉的植物,只要不是家中一貧如洗的貧民,都會選擇勻出一些錢購買特里安葉作為“零食”。這種葉子剛開始放在嘴裡嚼只覺得平淡無奇,但只要嚼上四五片,就會逐漸沉醉於其奇妙的異香。叄百年前胡楊與塞格簽訂的停戰協議中,胡楊每年必須與塞格交易的特里安葉量也被鄭重其事地寫入,以至於這次的停戰協議被戲稱為“特里安葉協議”。
埃莉諾拉拿了一些特里安葉遞給自己懷裡的女兒——當然,這些都是萬里挑一,特供給王室的上品。但伊昂娜卻顯得不太情願,她輕輕將手搭在母親的手上,似乎想要推拒。但在這世上,能夠讓埃莉諾拉改變心意的人屈指可數,她最終也只能放下手,順從地將特里安葉含入口中。
看上去簡直像是溫順的羊羔,柯露想。但這個生性敏感的孩子立刻便察覺到,女王絕不會是溫柔的牧羊人,只會是執鞭的馴獸師。她太熟悉女王的眼神了,偶爾拉娜看著她——或者說透過她看著生下她的媽媽時,就會露出這樣的眼神。屬於征服者的眼神。
在無人注意的桌底,柯露用右手的食指輕輕摳弄著左手的手心,以抑制她內心可鄙的、幸災樂禍的竊喜。她看著遠處的女王與公主,卻看見她們之間無限張裂的嫌隙。
那一日賓主盡歡,女王十分滿意地帶著公主離開了。當然這一切都與柯露無關,沒人在意她的感受,也沒人會因為她的存在而被影響。
柯露再一次見到那位公主,是在四年之後。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時機無疑十分尷尬。
這是第二紀元343年,這一年秋的塞格迎來了一場罕見的暴雨。連內城的街道也不可避免地形成了大片的積水,雨點暴戾地將積水一次次攪亂,砸碎其中倒映出的月亮。
這一日的柯露帶著一點攢下的錢,一個人跑出了那個該被稱之為“家”的地方。這個剛剛十一歲的孩子吃力地用尚且不算強大的魔法將高牆熔出一個個供以下腳的空洞,接著越過牆頭,將繩子綁在上端,自己滑了下去。
女孩重重地踏在地面,濺起的泥水沾濕了她的褲腳,發出粘膩的水聲,但她不在意。她甚至沒有傘,任由大雨傾盆而下,又何懼濡濕的褲腳呢。
居住在內城的富商政要們都因這不討喜的天氣而腹誹心謗,籌措了許久的舞會也只能草草收場。貴族們的馬車都已經匆匆離去,只剩下幾朵不知哪位小姐隨手扔掉的花,在暴雨天晦暗的色調中被沖刷得七零八落。
雨滴墜落得太過猛烈,甚至砸得柯露感到了些許疼痛。但這絲毫不能影響她此刻的輕鬆,她腳步輕快,獨自在狂風中潛行。她彎腰撿起一朵已經掉落了幾片花瓣的紅玫瑰,腳步迅疾地朝城外走去。
和所有孩子一樣,她在長大,她在長高,她在渴望許多她不曾擁有的事物。如今她終於下定決心,離開那個或許根本不在意她的家。她往後遠遠地,最後朝家望了一眼,卻意外地看見了她的母親拉娜。
烏雲沉沉地壓在焰心城之上,天地一片昏暗,但親王的房間常年亮著不熄的明燈,此時此刻仍然可以隱約看見拉娜站在窗邊,逆著光的身影。
她的目光與母親的目光短暫地交匯,母親平靜得可以稱之為冷漠的目光刺痛了她。她仍然沒有成長到能夠從容面對,於是她攥緊手中的紅玫瑰,轉身逃跑了。
穿過內城漫長的石階,今夜的守衛不知為何異常地多,她只好放棄原計劃,偷偷從偏僻處去往外城。柯露最終乘上了一輛外城運送貨物的馬車,她交出了身上一半的金錢,要求車夫捎上自己。車夫凹陷的眼轉了幾圈,似乎在打量著面前的女孩。但柯露出門前就已經謹慎地打扮了自己,她穿上了不起眼的服飾,同時藏起了自己顯眼的紅髮。
最終車夫見怪不怪地收下了錢,讓她坐上了車——和許多箱水產一起。畢竟這裡是塞格,每天都有倒霉的平民因為貴族們的一時興起而喪失自己的貞潔、自由乃至於生命。有那麼一兩個膽大的想要逃跑,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而且還有錢拿。金錢!沒有人會不愛它。
難聞的魚腥味在狹窄的空間內顯得令人格外難以忍受,但柯露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
可惜這樣的平靜沒有持續太久。如果說沒有雇傭軍保護的單獨行商人有五成的風險,那麼其中叄成一定是來自城外那些剿之不盡的魔獸。
被襲擊的瞬間柯露立刻就意識到了發生了什麼。她早就設想過類似的情形,但她別無他法,只能放手一搏——看來很不幸,命運仍然沒有眷顧她。
有什麼可怖的大型魔獸撲了上來,她感到周遭為之顫動,而後馬車翻倒,她與被裝在木箱里的魚一起被猛地衝擊,飛出了馬車車廂。
那些滑溜溜的魚散落一地,有的被碾碎,肉與內臟雜糅在一起,迸出的血水隨即有被大雨洗去,只剩下一雙雙獃滯的眼睛,此刻視線全部匯聚在柯露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