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月沒有留在佟永望家過夜。
即便佟永望能讓她放下心防,甚至她能將光裸的背脊曝露在他面前,但她還是沒有辦法習慣,同別人共睡一張床。
但令春月意外的是,佟永望也沒有開口留她。
似乎一早就預料到了她的選擇,還說要幫她叫車。
大城市凌晨兩點的馬路上車與人依然不少,佟永望手持盲杖,陪著春月在公寓門口等著的士來。
看得出來佟永望平日作息規律,很少這麼晚還沒睡覺,更何況經歷了幾個小時的激情歡愛,這時候男人的眼角已經有了些許疲意。
“你先上樓吧,我在這等著就行了。”春月看了看時間,估算著就算熊霽山開得再快,也至少還得十分鐘左右才能到這兒。
佟永望低著頭面對她,歡愛后的聲音依然沙啞:“不行,沒辦法親自送你回家我已經很慚愧了,你讓我陪你等一等吧。”
若是他現在眼能視物,應該由他送春月回家……
不對,應該說,如果他沒失明,是不是就能有點底氣問她願不願意留下來過夜?
即便他知道,就算他問了,春月應該也不會答應。
春月舉手輕觸他的臉頰,提醒一句:“現在我要摸一摸你的眼睛哦,你先閉上眼。”
眼皮快速眨了幾下,佟永望沒問她用意就闔上眼皮,任由她的手指覆上他最自卑的地方。んāǐτāиGsんùщù.νǐ⒫()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看不到的呀?”
春月輕聲問,聲音淡得好似夜空里飄在月亮前的薄霧。
五年來有許多人問過佟永望這個問題,而他也回答過許多次。
每一次回答他都看似已經淡然,已經接受了命運,但強烈的不甘總會在他內心陰暗角落裡叫囂不停,憑什麼,憑什麼是他遇上了這種事。
但現在,或許是佟永望五年來第一次感到,他真的釋然了。
他只挑最簡要的說:“五年前,我出了場車禍,之後就失明了。”
“……五年前的車禍?”
“嗯,不知道你對這個新聞有沒有印象,雙十一的11輛車連環相撞,當年的媒體還稱呼它是‘死神來了’。”
“……抱歉啊,我對這個新聞沒什麼印象呢。”春月收回手指。
佟永望看不見,她的眸色已經完全黯下來。
他睜開眼,笑容誠摯:“道什麼歉?沒事啊,這又不是什麼好事,沒印象也正常。”
孔雀綠的士在兩人面前停好,熊霽山降下車窗,問:“是手機尾號6899的乘客嗎?”
“是的。”春月應了他一聲,對佟永望說:“好了,車來了,你趕緊回去睡覺吧。”
佟永望伸手摸索著發燙的車身,為春月拉開後車門:“等你到家了,我再睡。”
春月也不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上車后降下車窗與他道別:“回到家我給你打電話。”
佟永望對她笑笑:“好。”
再對司機說:“師傅,麻煩你了。”
熊霽山盯著男人沒有焦距的眼睛一會,道一聲“好”。
佟永望後退幾步,辨認著引擎的聲音,接著將手機攝像頭對準車尾,錄下了車牌。
直到聽不見汽車引擎聲,他才敲著盲杖轉身走回大堂。
保安張叔來替他開門,好奇問道:“佟先生,這是你女朋友啊?我記得不久前她也來過一次。”
佟永望心裡有些酸澀,搖搖頭:“不是,是我的朋友。”
計程車上,熊霽山看後視鏡里的姑娘有些無精打采,像朵蔫了吧唧的野薔薇。
他想了想平日竇任是如何說些逗她開心的話,學著他講了句玩笑話:“怎麼了?這小子技術不行?”
春月頭側靠著車窗玻璃,抬眼看一顆顆飛逝而過的流星,許久后才反問他:“老熊,你記不記得五年前有一場車禍,正好是在雙十一那天,11輛車連環相撞,還恰恰好死了11個人?”
熊霽山嘴角掛起的笑容僵住,昏黃路燈的晦暗不明,讓他臉上的傷疤顯得愈發可怖。
“沒什麼印象。”他很快回答。
春月沒留意熊霽山表情的變化,長長地嘆了口氣,車窗上起了淡淡白霧,很快又消散。
她沒繼續往下說,而是跳到另一個話題:“老熊,我大概能明白你為什麼讓我完成任務的時候,不要波及路人了。”
她突然想起什麼,前傾了身子扒拉在車廂中間的不鏽鋼欄杆上,問:“欸,之前解決鄧深的那一天,如果我對突然找上門的那個小女孩下手,老熊你會不會生氣?”
*
熊霽山在羊城有叄四個住處,市區有,市郊也有,這是他以前當卧底時的習慣,就像他在城中好些地點都安排了備用車,光是計程車就有兩輛,還有不少假車牌,都是一個道理。
他送了春月回家,再驅車半小時出了市區。
他在番禺一個尚未有拆遷計劃的村子里租了棟舊樓,一個月租金不到一千塊錢,從村口停完車,得彎彎繞繞走上十來分鐘才能到。
熊霽山很少來這一個住處,桌椅都蒙上了厚灰,牆角躺了好些蚊蟲蟑螂屍體,打開水龍頭后流出的水是銹黃色的,得放上一會才能恢復乾淨,叄樓卧室燈泡之前就壞了,空調也有難聞異味。
可再骯髒不堪的環境熊霽山都呆過,這種情況已經算好了。
他從衣櫃角落拉出個餅乾鐵盒,打開。
裡面裝著幾張相片,相片受了潮,邊角翻起褪色,但借著月光,熊霽山還能看清上面女人清秀的樣貌。
盒子里還有一條小紅繩,繩上穿著一隻精緻玲瓏的小木馬,純金的。
手繩擱在熊霽山大掌中央顯得好小一條,他用兩指捻住,高舉起,溫柔的月光穿過木馬金墜中間的空隙,輕輕落進他深沉的眸色中,但卻照不進他心裡的暗角。
他還沒來得及給未出生的孩子起名字,就已經與他、或者她生死相隔。
“娃娃,爸爸會替你報仇的。”他啞著嗓子,對著月亮起誓。
衣櫃里還有許多文件夾,厚厚的一沓,每個文件夾里裝滿了他剪下來的報紙和列印出來的資料,按年份收集成冊。
他拿出15年下半年的那個文件夾,從后往前翻,很快找到了春月剛才在車上說、媒體稱之為“死神來了”的那個連環車禍新聞。
當時熊霽山還不認識春月,只是憑著直覺將一個個新聞收集下來,沒想到這樁“意外”竟與春月有關係。
每年連環車禍的新聞不少,但這個新聞與其他交通意外最大的不同,是意外中有一輛囚車嚴重受損,車上押解的政治犯在車輛爆炸中身亡。
這也與上個月,北京十車相撞的連環車禍很是相似,而這場“意外”中死亡的是落馬高官周華平。
熊霽山將這半年收集起來的資料,裝進新的文件夾里。
因為竇任給了他進入暗網更深層的許可權,所以現在他能找到的資料越來越詳細,其中有許多份資料是英文的,熊霽山文化水平不高,一詞一句都得用翻譯軟體翻譯出來,資料上備註得密密麻麻。
「印度知名女企業家索納姆·賈殷在米蘭一酒店浴缸溺亡去世,享年68歲,經警方初步調查,死因為突發心梗」、「生前索納姆·賈殷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她在梵蒂岡住了一個月,每周周日都會在聖彼得大教堂參加彌撒」、「索納姆·賈殷逝世后留下55億美金遺產,將由獨子繼承」……
最後的新聞,則是還沒公布就被壓得密實的周華平車禍新聞。
連暗網裡開的殺手賭盤,熊霽山都截圖列印了出來,最後的下注結果,赫赫有名的獨立殺手「阿瑞斯」佔了大半個圓環,開賭局的人還特意做了幾毛錢特效,給一整片血紅色的區塊加上了熊熊燃燒的火焰。
雖然只是列印在平面紙張上,但這抹烈火依然在熊霽山眼底燒得滾燙,火苗順著喉嚨往下,將他的五臟六腑無情炙燒。
熊霽山摸出煙盒點了根煙,他吸得猛,沒一會就燒剩煙屁股。
淬著火星的煙蒂被狠狠摁在資料上,紙張很快被燙出破洞。
火苗舔著「阿瑞斯」的名字,不過幾秒,便波及到賭盤上其他人的名字。
眼見「鵺」的區塊也快要被火焰吞噬,熊霽山眉頭一皺,倏地揚起手,徒手將紙上的火苗撲滅,指腹沾上了燒焦的灰燼。
他粗皮厚肉的,被火燒過也不癢不疼。
可那小傢伙終有一天會知道他的目的,或許會因為這樣與他割席,一想到這樣的情景,熊霽山的心臟,就像被長滿尖刺的荊棘死死纏住了。
春月剛才問他的問題,熊霽山的回答是,會的,他會很生氣。
那他之後要做的事情呢?
春月得知后,也會很生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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