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霽山彷彿聽見了一聲呼喚,驀地抬眸望天。
夜色如墨,黑雲消散一些,露出如鉤銀月,像誰笑成眉眼彎彎的樣子。
他緊了緊掌心的方向盤,把油門踩深一些,一百二的限速開至一百叄,隔音不太好的車廂內頓時噪音倍增。
這個鐘點路上車不多,多是連夜運貨的大小貨車,麵包車車燈慘白搖晃,高速公路旁側則是漆黑一片,偶爾會有零星燈火出現在熊霽山眼角餘光里。
這段路途很長,但他倒不覺得孤獨,耳機里時不時會傳來竇任的聲音,每處理好一個電子眼的監控記錄,那小子就會愉悅地向他彙報。
今晚的竇任有些亢奮,熊霽山也是,儘管夜深,也沒感覺有絲毫困意,滿腦子只有跑得再快一些,儘快把兩人送走。
以防萬一,導航里沒有輸入目的地地標,只有熊霽山知道要開到哪裡。
一直往西,去到他以為自己不再有機會踏上的故土。
竇任又處理完一個電子眼,見離下個電子眼還有挺長距離,丟下眼鏡伸了個懶腰,問熊霽山:“老熊,你今晚真的不找個地方歇歇?”
還有一千五百公里路,不眠不休、全程跑高速也需要二十個小時,春月的初期預計是兩天內能到就好,畢竟吃了葯的那兩人也沒那麼快能恢復意識。
前方沒車,熊霽山單手扶方向盤:“等會看看,現在能開多久就開多久吧,我還沒累,你困的話先休息。”
竇任撇撇嘴:“我今晚不睡,陪你。”
熊霽山抿唇,“哦”了一聲安靜下來。
過一會,竇任聲音又傳來,“你說我們這麼偷天換日,歐生真的不會懷疑嗎?”
“怎麼可能。”熊霽山沉吟:“他那種位置上的人,是沒有辦法相信任何一個人的,他的疑心一定重到你和我都無法明白。”
竇任嘆了口氣:“要是歐生追究起來那可怎麼辦?他只要伸個小尾指,我們就要遭殃咯。”
指腹摩挲方向盤,熊霽山聲音低沉:“只能賭賭看了。”
“賭什麼?”
“賭歐晏落還想把春月留在身邊。”
歐晏落肯定是容不下欺瞞糊弄的,但如果這件事的真相對他而言不那麼重要,只要春月把手尾做乾淨了,那或許歐晏落會不再深究。
只要歐晏落不深究,這事很容易就翻篇。
要犧牲的是美咲和Max這兩個人的“生命”,他們要拋棄身份,拋棄名字,拋棄現在所擁有的一切,要改變容貌、隱姓埋名,才能活下去。
另外犧牲的還有春月的自由,有挺長一段時間她要低調行事,不能再隨心所欲了。
竇任回想剛才他把春月送到富華酒店門口,她挺直的小身板逆在昏黃燈光里,竟透出些許視死如歸的感覺。
他煩躁地朝上長呼了口氣,熱氣吹起他額頭前的黑長劉海:“春月說,這次任務完了就給我剪頭髮。”
熊霽山嗤笑:“你要求可真夠低的。”
空氣安靜了許久,竇任聲音淡淡:“老熊,我快有點受不了了。”
“什麼?”
“不想她再過這種有今天沒明日的生活了。現在我沒辦法想象,如果她有一天任務失敗,人不在了,我會怎麼樣。”
他把問題拋給熊霽山:“你呢?你有想過這件事嗎?”
車燈只能照亮前方方寸路面,像白蒙蒙的幽靈在眼前漂浮不定,長路漫漫,黑得看不到盡頭。
“沒有。”熊霽山回答。
他確實沒想過。
因為在那之前,先不在的應該是他。
竇任噤了聲,過一會,才輕笑一聲:“好,那我就不預你的份了。”
電腦屏幕突然跳出一個提示框,黑紅閃爍,竇任腳一蹬,把電腦椅滑回桌旁,戴好眼鏡看了眼,說:“下一個收費站有警察臨時設崗,你提前出高速,走國道。”
熊霽山在手機上划拉一下,看清下一個高速出口:“好。”
五月底瞎子死了之後,羊城周邊的毒品市場安靜了一段時間,但近期又有死灰復燃的跡象,說是有人租借汽車,沿高速公路運毒販毒,範圍擴大至全國,所以高速上常有警方設崗排查過路車輛。
要是讓警察攔下,發現車後放著兩個運屍袋,也是麻煩事。
熊霽山出了高速,再走五分鐘,就遠遠看見個加油站,他見油量已經減半,便開過去。
私人加油站小且破,白熾燈頻閃,這個時候只有熊霽山一輛麵包車停靠。
工作人員是個小黃毛,打著哈欠從屋裡走出來:“加什麼?”
“九二加滿。”
麵包車後排座的玻璃上貼了黑膜,黃毛插油槍時下意識瞥了眼,車廂里黑麻麻的什麼都看不清,只見最後一排被放平了。
他找話題瞎聊:“大哥這麼晚還跑長途送貨啊?”
熊霽山站在車尾,銜了根煙進嘴裡,敷衍地應了一聲。
黃毛繼續打探:“送的什麼貨啊?車上就你一人?需要過夜嗎?需要的話我可以給你介紹住處。”
他眼神渾濁猥瑣:“你想要什麼妞也能給你安排。”
熊霽山沒睬他,只是藏在白煙后的眼神冷厲了許多。
時明時暗的光照在他臉上,黃毛剛才睡眼惺忪,這時才看清男人臉上有道可怖的刀疤,從左眼角到下頜,心肝猛地顫了一下。
油槍“噠”一聲彈出來,熊霽山拿現金付錢,沒浪費時間,拉開車門上車。
等麵包車絕塵而去,黃毛走回屋內,拿起手機打了個電話:“有個生面孔往鎮上去了,車牌號碼是……”
熊霽山沒在鎮上停留,這個不知名的鎮子也小,稍微有些燈火的地方沒一會兒就開過去了。
他思索了一下,看看地圖,在前方找了條安靜偏僻的小徑駛進去。
四周荒無人煙,在一片小樹林旁熊霽山停車熄火,滅了車燈,直接從座椅中間竄進後車廂。
兩個黑色運屍袋攤直了平放在車內,銀色拉鏈沒有拉到頂,各留了一個小口,熊霽山眼睛很快適應昏暗,蹲下身,拉下拉鏈,借著淡淡月光看著運屍袋裡的兩人。
男的英俊,女的美艷,兩人面色蒼白,嘴唇還存有些許血色,如果不是沒有了呼吸,兩人安靜得好像只是暫時昏睡過去。
就像春月前幾天帶他和竇任去看的那部音樂劇,《羅密歐與朱麗葉》。
熊霽山粗人一個,不懂欣賞這些玩意,可沒想到春月和竇任比他更離譜,開場還不到十分鐘已經睡過去。
直到半場休息春月才醒過來,去了趟洗手間。
等離開大劇院,熊霽山才知道她在洗手間最後一個廁格的馬桶水箱內留了信息給美咲。
竇任問春月是什麼時候跟美咲達成共識。
春月指了指臉上未退的淤青,笑而不答。
運屍袋打開後有血腥味湧出。
熊霽山把拉鏈再拉低一些,美咲與Max身上只著最簡單的棉衣棉褲,兩人左手都用紗布包紮住斷指的位置,怕路途顛簸碰撞到傷口,熊霽山幫他們把手肘固定在胸前。
許是因為服用了假死葯,出血量不大,不過鮮血還是滲穿了紗布。
熊霽山仔細檢查了包紮情況,決定明天找個安全的地兒再給他們換紗布。
他取了瓶礦泉水,沾濕棉簽,給兩人的唇間塗抹上一些,春月說怕他們脫水。
春月還說,這葯藥效至少24小時,但有副作用,就算醒了也要好久之後才能動動手指,麻煩熊霽山路上多照顧他們。
這是春月為數不多的認真請求,熊霽山也認真應承下來。
熊霽山自己沾了兩小口水,他不想在路上浪費時間,從幾個小時前就沒怎麼喝過水。
他旋緊礦泉水瓶蓋,正欲回到駕駛座時,極遠的地方有微弱燈光闖進他的眼角。
他猛地皺起眉,從車后玻璃望出去。
遠處的燈光好似幽冥鬼火,搖著晃著朝他的方向游來,一抹,兩抹,叄抹……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他迅速跳回駕駛座,沒有即刻開車,因為他記得前方是斷頭路,而且這輛車跑不過地頭蛇。
熊霽山很快想到剛才加油站的黃毛。
這種不太富裕的小鄉鎮,夜晚的妖魔鬼怪並不比大城市少,如果他按黃毛說的,去住宿過夜再找個女人陪,估計褲子還沒脫就要被人衝進來暴打一頓。
只是即便逃開了仙人跳的陷阱,也還有明目張胆勒索過路費的坑挖好了,就等著他跳。
熊霽山早就有心理準備,尤其越往西走,越靠近邊境的地方,越是容易出現這種事情,後面可能還會有直接砸車打人搶錢的團伙出現。
他確實沒想過這麼快就會遇上。
副駕駛的座椅墊里藏了一把手槍和子彈,是春月給他傍身用。
熊霽山想了想,沒去拿,區區幾個嘍啰雜碎,犯不著用上槍。
他從手套箱里摸了兩個手撐子,漆黑的金屬指環牢牢套在四指指根,攥緊拳,有微光流過指環表面。
鬼火越來越近,熊霽山拉開車門下車,軍靴在砂石地面踩出沙沙響聲。
他走出一段距離,把麵包車護在自己身後。
耳機里,竇任察覺了熊霽山喘氣聲逐漸變重,沉聲問:“遇上麻煩了?”
夏夜無風,熊霽山又燃了根煙,燒起猩紅火星。
他斜斜咬住煙嘴,嗓子已經啞得不像話:“沒什麼,老子打幾隻臭老鼠,十分鐘后再重新出發。”
————作者的廢話————
ρo壹㈧.o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