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茴的左眼幻生,在帝君徹底癲狂的瞬間,把他攝入幻境。
高台之上,雲海翻騰。
高台上的神女著一襲白衣,懶懶撐額,看著翻騰的雲海,這時轉了頭看向邁上高台的帝君,又懶懶收回視線,依然自顧自看她的雲海
時隔萬年,南方帝君再次聞到熟悉的紫蘇香氣,看到了他的紫蘇。
第76章
高台神女抬手壓下被風吹起的發,帝君看到她白皙的小指熟悉的淡粉色傷疤。萬年了,南方帝君再次眼眶發熱。這世間這樣多的人,很少能激起帝君的情緒,少數激起帝君情緒的人激起的也只是帝君的憤怒或厭惡。站在高台邊沿,他一時間有些無措,他已不再熟悉這種陌生的情緒:酸楚,滿心都是酸楚。
他甚至不敢靠前,帝君聲音很輕,帶著淡淡的顫,“紫蘇,你的氣,消了嗎?”你怎麼肯入我的夢了。萬年來,他使盡了各種法子,為她招魂,為她解怨,可一萬年,他連一場有她的夢都不曾得。
可是懶懶靠著高台而坐的神女只是無比專註地凝視著雲海,不看他,不應他。他做錯了好多事,多得他自己都不敢回頭看。身後早已是一片狼藉,除了往前,除了瘋狂,還能怎麼辦。
帝君就那樣乖乖站著,一動不敢動。他凝視著眼前人,外人眼中溫柔嬌俏的神女,只有他知道是多麼剛烈決絕。
高台安靜,雲海翻騰。神女靠坐,帝君始終立在高台邊緣。一個懶懶看雲,一個痴痴看人。很久很久,帝君才哀懇出聲:“紫蘇,你要什麼,你說話呀。”於無人處,高傲的帝君其實不止一次低頭哀懇。
神女淡淡:我要什麼,你不是一直知道。何時,我能還你那一支劍舞?
“劍舞…”帝君白了臉。
年輕的帝君,曾為神女揮劍一舞,於無人知的大荒之中。被他哄到大荒的神女愣愣的,明明玄煌說的是要抓一隻食鐵獸給她看,獸呢?為何不見獸,反看了玄煌的一場劍。很久以後,無意中,神女才從大母神那裡聽到,帝君一脈男子的劍只用來殺人,出鞘必得染血,絕不與人賞。世間只有一人能夠看到他們出鞘卻不沾血的劍,那是這一族神祇給出的定禮。當時神女白著臉問,“定什麼?”大母神說,“定終身。”
“除非——”
“除非?”神女當時盼著這個“除非”,那時她已經遇到了戰神。他是她見過的世間最勇武無畏的神,亦是最磊落的。神女其實常常覺得很累,可是她承了別人這樣大的恩情,她該懂事,她不該說累。遇到戰神,她好像無腳的鳥終於找到棲息之處,她想停下來,停在他身邊。他的話,很少,可是每一句都讓她想笑。她不用乖,不用懂事,就覺得一切很好。
大母神搖頭,代表不可能做到,'除非你能舞出更好的劍,還了這場定。讓他們這一族都側目的劍,可從來沒有過。”
神女那天都不知自己如何離開的,那夜月上中天,戰神來到窮桑樹下,神女說:你教我用劍吧。
高台之上,紫蘇香氣淡淡,神女輕聲道,“大母神對我恩深義重,臨終還對我說,你氣盛,讓我目多多包涵。你如錯了道,大母神囑我規勸。”說到這裡神女抬眼看向了高台邊緣的帝君,她喚了他的名字:玄煌,我沒想到你第一個大錯,就是毀了我的安穩。你錯了的道,我再也勸不回。
神女面色溫柔含笑,目光是一如既往地澄澈無垢,只是笑容背後有再也擺脫不了的傷和愁。
帝君陡然一顫,他喃喃道:“是你,是你再也不叫我玄煌了。母神走了,你也走了,只留我一個,是你……他語氣漸漸激動起來,是你,不是我!我只是太氣了,我只是太難受了!你知道日日看著巫山,日日聽人說巫山神女與戰神神仙眷屬,我多難受嗎?”
高傲的帝君望著神女乾淨通透的眸子,她彷彿總是洞悉一切,包容一切,明明她才是那個妹妹,可是她一直讓著他,包容他,怎麼就再不肯原諒他了呢。帝君此時近乎衷求:”你再勸勸我,我聽的,你再勸勸我好不好?
神女看著帝君,抬起了手。
帝君看到神女的手連同上面淡粉色的疤痕都隱隱透明,都是難以聚住神魂的模樣,是徹底隕落的徵兆。帝君的心突突跳著,他再次感覺到永恆失去的恐懼,讓他連吞咽都困難,他聽到神女的聲音:“可是,你錯了道的開始,就是亡我。”
是他殺了她呀。她,活著的時候都勸不動。她死了,還勸誰呢。
帝君面色慘白如紙。
“你為我招魂萬年,不就是希望我無怨,如今我以一曲劍舞還你,從此是恩是怨,盡皆兩清,我歸塵土,你做你的帝君。”
帝君輕顫,是了,這就是紫蘇一直想要的。她一直想還他一場劍,她只想兩清,只想清清白白走向另一個人。活著的時候,她還不起,死了…
帝君看向神女的視線都模糊了,可即使模糊他還是看到神女透明的樣子:死了?帝君笑得難看,死了,他還要這樣為難紫蘇,讓她一直欠著嗎?
紫蘇,一直都是他的籠中鳥。戰神打破了那隻籠子,可她不過從籠中鳥,變成了他手中的風箏。他不高興了,就扯一扯線,不讓她安穩。明明都成了風箏,她還是想掙脫。他只好,把她變成屏風上的鳥,再也飛不走了。
“玄煌,我這一生,都活在恩義之下,欠別人的,我怎麼都還不清。臨了了,讓我還上吧。”
“好,”帝君聲音顫得厲害,“你還。”
淚意朦朧了帝君的眼,他依然清清楚楚看到,神女起身持劍,以雲海為台,以劍舞還他那一場大荒的定。
帝君看著雲海中的神女,他的面容說不清是笑還是哭。那時,他們都還很年輕,他是人人俯首的尊貴神祇,他註定為帝。而她呢,當然是他的道侶,是他的后。他從來沒有想過,他們會走到這一日,生死兩別,一劍兩清。
那樣年輕的時候,他問神女,如有一日,我做了錯事,人人都厭我罵我,你會如何?
神女說:“大母神待我這樣好,你也待我好,別人罵你我幫你罵回去。果是你錯了,我就勸你回頭。”
“如果,錯得再也回不了頭呢。”
“那就沒辦法了。我不罵你,也不會縱著你,我是要行正確的道。”後來他才知道,是戰神說的,永遠有正確的道。
那時他很不高興,那時他已對神女生了別樣心思,他每天都想讓她只能看到他一個人,只對他一個人好。每次見到她沖別人笑,他嘴上不說什麼,但總是會氣上好半天。他想聽她的保證,可她偏偏說什麼要行正確的道,她要行的分明該是他的道,她該說無論他是對是錯,她都同他一起,永遠一起。
他不高興,又怕給神女看破自己的心思,反而故作冷酷道:那樣,我再不會護著你了。
結果神女反而笑說:我不用你護。從她跟往日不同的笑容中,他敏感意識到神女遇到了別人。當時他惶恐又憤怒,幾乎是惡狠狠道:你要不聽話,說不得我就——
“你就什麼?”神女依然是快活的,因為她有戰神了,全不在意身邊人愈發壞的脾氣。
我就殺了你。年輕的玄煌整個人都緊繃,氣頭上不管不顧來了這樣一句。
神女當然不信,笑得嗽了兩聲,握著胸口哎喲了一聲,笑道:“我可不敢對你怎樣,你要有個好歹,會讓大母神傷心的。”
玄煌百般試探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承諾,愈發逼問:“我就是殺了你,你都甘願?”
神女笑看他:甘願自然不能的,只是我又能怎麼樣呢。她的命都是玄煌父母為她保住的,她直到如今都需要大母神以神力為她穩住神體,除了對玄煌好,她還能怎麼還呢。
年輕的帝君逼視她極美的臉極乾淨的眼,“我就要你想,如有那一日,你會如何?”他就是要確定,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做了多壞的事,她都不會離開,都會永遠對他好。
大約是被纏問得沒辦法,神女果然想了想,嘆息道:“真有那日,你且讓我還你一曲劍舞可好。”那些還不完的大恩,放不下的情義,她都死了,總該兩清了吧。神官講的人間故事裡,總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她活一日,就要承人家“湧泉之恩”,她又何以為報呢。如果玄煌真有一日氣得要殺她,那也讓她還了劍舞吧,讓她清白乾凈地死。
玄煌聽到她說什麼要還創舞,反倒沒那麼在意,她連劍都不會,哪裡還得回呢。那是定,他定下了她。即使死在自己手上,紫蘇都不捨得傷自己分毫,玄煌雖然沒那麼痛快但也算過關吧,忍不住道:我都那麼壞了,你都不知道還手,你怎麼這麼笨呢。
這次神女的答案終於讓他滿意了:我是不可能傷害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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