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低低地嘆了口氣,以為還是方才的事情,他如此小心翼翼掃掉她鬢髮上雪:是我話說得太重,你————”他收了袖子,擢著傘,低聲道:“不要放在心上。”佛子想,明明是他動了不該動的凡心,卻指責這個為他而來的人不是。他該約束的是自己,卻先對她提要求。他明明對世人都無要求,對世人任何做法都能接受,為何偏偏對她說了那樣的話。
“顧茴,”佛子再次叫了她的名字,聲音很輕。
“天天。”顧茴抬頭,看向站在她身邊的佛子,“你可以叫我夭夭。”
佛子頓了很久,輕輕啟唇,叫的還是顧苜,他說:你大約還小,分不清人與人之間該有的距離。我不該凶你,不過,”佛子輕輕笑了一聲,更加溫柔道:“你要知道,不可以隨便對男子做這樣親密的事情。”說到這裡佛子再次頓了頓,雪落無聲,他的聲音顯得縹緲,佛子看著傘外靜靜飄落的雪,輕聲道:“以後,以後————待你遇到心悅的人,你才可以這樣碰觸他。”
“對心悅的人,可以?”顧茴仰頭問他。
傘下兩人瞬間目光相交,佛子緊了緊握傘的手,垂下視線看著地上薄薄的積雪,“對心悅的人,才可以。”
“佛子如果有了心悅的人,也會渴望碰觸她嗎?”顧茴輕聲問。那個沒有她的故事中,佛子也生了碰觸那人的慾望嗎?
佛子睫毛顫動,手握得更用力了,輕聲卻堅定道:“我為佛子,此生只為宏法。我,不會有心悅的人。”
是的,現在你當然覺得自己不會有。
顧茴移開目光,不再看佛子,雪更大了,簌簌落下。
她想,不管是人、妖、神還是鬼,都是軟弱的,在時光面前都是軟弱的。他們篤定的,在足夠長的歲月中,也許都會變了樣子。
顧茴第一次叫眼前人稱謂,她說:“佛子,我覺得,好難過啊。”人皇會變,神女會變,她為何竟自私到不容陸湛改變。在更遙遠更遙遠的未來,陸湛會上巫山,會遇到她,會歡喜她。而那個郎中令的女兒,不過是他輪迴中,一次不足道的心動。
對於這一切道理,顧茴早已想得通透明白。
她只是,只是,難過。
顧茴慢慢蹲了下去,抱著膝蓋,蹲在這場越來越大的雪中,整個人都在輕輕發抖。
執傘的佛子,聽到顧萆那樣無助地說她很難過,佛子覺得自己的心都好似被人揉碎了,疼得他手足無措,卻無可奈何。他能做什麼呢?他握緊手中的傘,握緊再握緊,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把那件帶有他體溫的外袍輕輕攏在顧身上,也只有手中這把為她撐開的傘。
佛法普度眾生。
可是這一刻佛子悲傷地發現,他甚至無法安慰他的————個難過的女孩。
“會過去的,會過去的。”諸法無常,是讓人無能為力的真相,也是無能為力的人的希望。一切相聚都會散,一切美好都會破滅,但也正因無常,所以困境會過去,痛苦————會過去。心動,心動——當然也會過去。
“會過去的。”鋪天蓋地的大雪中,佛子這樣輕聲說,一遍又一遍。是說給她,也是說給自己。
有一天,她會遇到一個很好很好的人。當她再這樣難過的時候,那個很好很好的人,就可以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輕輕哄著她。那人一定對她很好,佛子茫然地想,誰會捨得不對她好呢。
而他,會把佛法傳遍中原大地,把佛法帶給每一個受著人生苦楚的人。這是他的宿命,是他的道。
雪終會停,天終會亮。
四年時光,說慣也慢,是一天天的晨起晚歇,是一天又一天的誦經、譯經,是好多場法會,是一晚又一晚燈下苦讀或寫下推敲一個又一個說法。
四年時光,說快也快,菩提樹綠了又落,綠了又落,四次循環,就送走了四年歲月。
二十四歲的佛子,已經聲名遠播。他的法會,早就一席難求。太尉大人感動於佛子講法,為佛子建了更大的場地,足以容納更多的人,讓佛子為眾生講法。
最近一年顧茴越來越多地聽到郎中令家那位席女、如今的太尉夫人的故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她已經是整個京師推崇的女子。這兩年,她頻頻獻策,為國家解決水患飢荒提出很好良策,她寫出的救災策略更是被認為字字珠璣,直接印行發放。
此女更有很多膾炙人口的詩句,開闊如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蒼涼如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這樣的句子能得一句都是大才,此女竟然隨時提筆都可能給出如此大才之句。她卻說這些句子並非她所寫,她也是夢中所得。如此眾人不僅暮其才,更愛其德。
顧苜只是聽著這些就心煩,四年前她就動過念頭去郎中令家看看這個女孩,可是四年來她從未真去過。顧茴發現,自己壓根不想看見這人,眼不見心不煩。她只要看住佛子就好了。
卻沒想到她只是離開這麼一小段時間,再回到菩提小院前,竟然看到佛子從院中把一個年輕女子送出門!
顧茴直接愣在了那裡,除了佛子旁人都看不到她。
顧茴就看著眼前這個極美的年輕女子表達著對佛子仰慕,訴說著佛法對眾生的意義,說得頭頭是道,展望未來展望得特別宏大,就是對此人有偏見的顧茴聽得都覺極為心動。佛法將傳遍四海,而佛子成就將為後人銘記。
佛子面色是如常的專註和溫和,對女子施禮,目送她帶著丫頭離開。
這四年來,佛子與顧茴兩人朝夕相處,但各自都十分注意彼此距離。兩人都不斷提醒自己同一個事實:他/我是佛子。
此時佛子已轉身進了院門,卻發現顧茴始終站在那裡也不進來也不動,他喚顧茴:怎麼不進來?”
顧茴看佛子如常的樣子,火噌一下起來了!她還沒問他,他倒問她怎麼不進去!顧茴覺得這個小院子都髒了,要不是她有助佛子渡劫的任務,她真想轉身就走,再也不進這個破院子!
明明早就說了:這個院子不待外客!怎麼,剛剛那個是內客?那人是說得很好,懂得很多……顧笛一邊生氣,一邊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四年來她也沒少跟著佛子接觸佛法,那女子有幾句話說得很是精妙。可是———,顧茴一時間竟然不知可是什麼,這讓她越發氣了。
佛子這時終於注意到顧茴臉色很是難看,但這方小院雖偏僻也可能有人經過,並不是說話的地方,他只得伸手輕輕扯住顧茴衣袖,把她帶進院子,閉了院門,才間問她怎麼了,可是遇到麻煩。
麻煩?麻煩可大了!
顧茴的臉氣得都微微發紅,反讓佛子轉開視線。
面若桃花綻,態嬌堪比晚霞艷。
顧茴站在院門邊,並不再往裡行,直接問道:“她是誰?為何能進來!”
做子一愣他抬臉看了顧筒一眼,答道·“這位施士縣大針夫人區位地土是人家大人,她歹下停了一段狂又。說到
這裡佛子微微蹙了壁眉:“正是我遲遲翻譯不好的一段經文。”他想著那段經文,確實每個詞都譯得恰到好處,正是他這段日子苦苦尋找的。他看到第一眼就知道再也找不到比這更貼切精妙的譯法了,覺得驚喜,又覺得悵然若失。
“這位施主確實——”
“確實什麼?”顧茴確實著急。確實聰明?確實美?確實心地善良?怎麼不一下子把話說完。顧茴盯著佛子,就等他那個確實什麼說出來,她心裡壓著的火聽到這個確實就開始蹭蹭往上,只等佛子一句話點燃,依著神女脾氣,她真的敢一把火把這小院燒了。
從此再沒有太尉之妻與佛子幾次私會的小院!她甚至氣呼呼想到建議佛子搬去大殿後,跟其他人一起住算了……她倒要看看,佛子連獨居之處都沒有了,還能怎麼跟太尉之妻獨處。反正離了這個小院,佛子走到哪裡,都有一堆人跟著…
佛子似乎想要尋找一個貼切的形容,好一會兒才道,“古怪。”說到這裡佛子輕輕皺了皺眉,這人確實古怪,她談佛論經時,很多自然使用的經文都是他才譯出的,尚未對外講法使用。
確實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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