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蒙一顧 - 鴻蒙一顧 第31節

如果真實也註定有改變甚至破碎的那一天,那麼又同美好卻註定潰散的幻相有多大區別。
顧回眷戀地看著曾經為自己為巫山撐起一片明媚天空的父神,那時儘管她總是長眠,可每次醒來的時候都是無憂無慮的。父神連要求她都不捨得口氣重了,總是嘆息一樣道:“還是不想修鍊啊?”
“玩完回來了?”
“又纏著他們給你講外面的故事了。”
“你呀。”父神大概想說還是得好好修行,可他看著眼前難得醒來的女兒,最終卻只是笑著擺擺手:“去玩吧。”顧回就快快活活飛出去玩了。
有那麼一瞬間,顧回幾乎要說服自己,真實並不比幻相更高貴,當幻相無限逼近甚至超越真實的時候,我們為什麼不能在幻相里沉眠。
但,她還是慢慢站起身,她聽到身邊的父神含笑問她:
“這就要走了?”
這次顧回沒有抬頭,只看著父神的衣角,輕輕點了點頭:“得走了,我的朋友還等著我呢。”
她又聽到來自父神的熟悉的嘆息,她努力控制著心神。
她能感覺到父神又用那種充滿疼愛的目光看著自己,她聽到身後的父神慢慢說道:
“去吧夭夭,去玩吧。”
顧回意識到,這個幻境里沒有故事,這個幻境的結束開關在她手裡。只要她邁下高台,這個高台連同高台上的父神都會立即潰散消失。
她已來到高台邊緣,轉身看向父神,嘴唇微微抖動,然後露出一個同往日一樣的笑容,她笑著問:
“父君,我離開這麼久,你想我嗎?”
父神看著顧回的眼光含著擔憂,也含著悲憫:
“夭夭,你離開這麼久,是去尋找屬於你的心了吧。”
“得到你想要的心了嗎?”
那一瞬間顧回死死控制著自己整個人,她很想撲上去,在父神寬闊的懷抱里痛哭一場。極力的自我控制,讓她的面容都輕輕抽動:她入了輪迴,失了命珠,卻沒有得到那顆心。
她想跟父神說,南方帝君那個狗神,連同他那個在她眼裡一無是處的女兒,都能欺負她。
可最後,她只是沖著高台上的父神露出了同昔日一樣甜美的笑容。
此時雲海之上,日頭高升,整個高台都一片燦爛。
顧回帶著燦爛的笑容回頭,毅然邁下了高台。
在父神的形象隨著高台一起崩潰消失的瞬間,她聽到父神的聲音:
“夭夭,如果有那一日,上古秘境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顧回猝然回頭,可她的身後,已是一無所有。
幻境破滅,她重新落回廟宇之中,雙足落地瞬間,顧回縱身一躍,撲到了高台之上,在她伸手過去的剎那,空蕩蕩的高台之上出現了一個璀璨的樹種——是封印的燧木。
握到燧木的瞬間,顧回吐出了一口鮮血。那是幻境中她壓住的激蕩情緒,在她終於放鬆壓制的時候,臟腑震蕩,鮮血湧出。
而在顧回握到樹種的同時,處於死境中苦苦掙扎於不同滅頂之災的六人,也終於得以解脫。陷入沼澤已經滅頂的牧野感覺到吞噬他的沼澤開始離去,他仰躺其中,露出了笑容;水牢中已經淹沒胡不依整個人的水也終於褪去,讓始終處於窒息狀態的胡不依露出了口鼻,大口呼吸;任憑怎麼躲閃都始終劈在刑天身上的天雷頓消,血肉模糊的刑天露出了一口白牙;把紙魅燒得全身潰爛的火,把歡歡一次次捲起又無情拋下的風,壓在朱不離胸口擠壓著他整個胸腔的山通通消失了。
站在石碑前的六人同時睜開了眼,還伴著未褪盡的驚恐。
他們甚至一度都忘了自己是在幻境中,被瀕死的驚恐攫住,頭腦發昏,唯一死死記得的只有三個字:不要動。六個不同的人,心裡有同一個信念,再堅持一下,再多堅持一會兒,神女馬上就會來救他們。
此時六個面色慘白的人都看向了走出廟宇的神女,一切災難都離他們遠去,眼前只是廟宇藍天,還有遠處的鳥鳴。
他們看到神女慢慢張開了手。
一枚藍色的樹種發出璀璨的光芒。
六人慘白的臉色慢慢浮出了笑容,他們做到了,他們拿到了燧木!
七人相護扶持,走出廟宇。
門口處,胡不依撞上了前面突然停下來的牧野,“是不是還難受得很?我也——”胡不依的話突然停了。
七人一下子都住了腳步,徒勞地擋在神女前方。
廟宇前方空地上,一襲黑袍的幽王陸湛負手立在那裡,望著前方蔥鬱的密林。
此時,他轉過了身,目光落在他們少主身上,或者說落在少主手中燧木上:
“燧木,本座也想要。”
一時間叢林變色,黑雲壓下,刑天六人還未反應過來,就已經隨著幽王一揮袖,再睜眼六人都被甩出了東南,六人相視,盡皆變色。
沉默地爬起來,再次朝著東南方向奔去。
可是他們都知道,沒有用了。
幽王太強。
這樣想著,他們奔向東南的腳步越發快起來。
東南廟宇處,黑雲褪散,困住整個東南角的幻相也徹底消失。顧回攥緊了手中燧木種,盯著陸湛。
而陸湛也伸出了手:“拿來吧。”
拿來是不可能拿來的,這是紙魅六人死了又死才換來的。打,也是真的打不過。
可是幻境之中,顧回發現了陸湛的一個秘密。她只是不確定,萬年過去,那個小小的秘密還剩下多少。
顧回目光微微閃動,往前邁了兩步。
陸湛始終冷冷看著她,面上看不出丁點曾經的樣子。一萬年,足夠把一個動不動臉紅的少年變成一個鐵石心腸的幽王。
顧回似乎要伸出手,可伸出手的剎那她卻像陣風一樣掠過陸湛身側,待陸湛回神的時候,顧回已經消失在原地。
打不過,那就跑!
論跑,尤其是在密林中跑,顧回對自己還是有信心的。
“跑?”陸湛蒼白的臉上,狹長的眼尾微微泛紅,他看向密林處,顧回沒有任何阻礙地穿行在藤蔓纏繞古木森森的密林中。
陸湛看了一瞬,進入密林,開始追。
一個在前方不顧一切地跑,一個在後面沉默地追。
在這片莽莽蒼蒼的叢林中,無聲地上演著一出奔逃與追逐。
這是一場漫長的追逐,從日落西山到月上中天。
後面的人一步步近了,顧回甚至能夠感覺到身後人急促地喘息聲。直到身後人從後方徹底禁錮住顧回,灼熱的呼吸撲在顧回耳邊。
陸湛摟著顧回許久沒有說話,半日才艱難道:
“拿來。”
可他甚至不知自己要的是什麼。
顧回在陸湛懷中,死死攥緊自己的手,藏在身前,她不給也不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陸湛才終於伸出蒼白冰冷的大手握住了顧回攥緊的手,再次頓了頓,他的鼻息撲在她耳邊,連同他的聲音都直接入她耳中:
“你不給,我自己來拿了。”
說著他就要掰開顧回的手,可懷裡的人卻攥得更緊,就在陸湛下狠心再不管她要硬來的時候,他聽到懷中人開口說話了:
“怎麼現在你不耍賴也能追上我了?”聲音裡帶著親昵的抱怨。
讓陸湛握著她的手一下子就顫了,萬年前就是這個人,就是這個聲音,非要他承認是他耍賴了,非要他承認要說跑,這世間沒有人會比神女更快。
歲月模糊,其間多少痛楚,可全都揉碎在她一聲嬌氣的抱怨中,讓陸湛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處何地,他握著顧回的右手微微發顫。
顧回的語氣更沮喪了:“那我還能怎麼辦呀?為了這個我當時把命都豁上了。”
說著她突然轉頭。
兩人姿勢無比親密,顧回頭一動,陸湛灼熱的唇就擦過她冰涼的耳,讓陸湛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一下子推開懷裡的人,好像碰到什麼不得了的東西一樣退開好大一步,怔怔看著眼前人。
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陸湛看到月光下的少女就那麼毫無防備地看著她,眼神里有著跟家人才有的放鬆親昵神色。
今夜月光太好,好得讓人心如在其中蕩漾,那麼疼,但又那麼甜。
月光下的陸湛面色蒼白,但是唇紅如血,顧回看到他長長的睫毛輕顫。
他緩緩走到顧回身邊,看到顧回的手攥得更緊,陸湛輕笑了一聲,居高臨下看著跌坐在地的顧回。然後慢慢探身托起她小巧白皙的臉,他的手是涼的,目光是冷的。
可惜,顧回卻注意到了他另一隻垂下的手,始終發顫的指尖。
陸湛看著顧回月光下的臉,白皙細膩,眉眼精緻,越來越靠近神女本體。
他知道,此時顧回這個人,她的命,都在他手中。
這個沒有心的人呀,還有一條命。
她欠他一條命。
他該拿走她費盡心機得來的燧木,然後要了她的命。無數個痛到熬不下去的時刻,他不止一次咬牙切齒,他要讓她痛苦,他要她的命。
漫長歲月,一無所有,實在難熬得很。
顧回的眼睛是很深的黑。
陸湛的眸子卻是淺淡的。
陸湛就這樣看了好一會兒,有一剎那他的手扣緊了,然後陸湛突然鬆開了手。
好像他突然出現,他突然放開了顧回,轉身離開了叢林。從追上她的那一刻,自始至終,他沒有說過一句話。
靜謐的月光穿過林葉,靜靜地照在顧回身上。
她張開手,看著掌心發著藍光的燧木種子,慢慢笑了。
此時紙魅已經找到了這裡,看到燧木還在,驚愕望向神女。
顧回捏起燧木種子,細細看了好一會兒,才望向紙魅。
“少主,你——?”紙魅還有些摸不著頭腦,她也算是打探了幽王不少消息,見過幽王實力的。他們都以為燧木一定保不住了,只希望少主無事。
顧回歪頭看著紙魅:“是你說的。”
“什麼?”
“男人的舊情,最好用。”
陸湛明明可以直接拿下,可偏偏來追。那時候,顧回就知道,那段萬年前的舊情可以用。如果單論跑的話,沒有人可以追上她,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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