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回離開了,只剩下簌簌而動的窮桑樹葉,和樹下站著的幽王陸湛。他沒有看離開的顧回,只是仰頭看著窮桑樹彷彿無邊無際的樹冠。這樣廣闊一片,但這棵同樣獨生的窮桑,比巫山那株還是小了一些。那株窮桑可真大啊,繞著樹榦想追上前面奔跑的女孩真的不容易。
尤其是那個女孩生於山間草木,長於山間草木,輕盈得像風一樣,追不上抓不住。
可他到底追上了。一萬年前,她猝然入懷的那一刻,他覺得整個天地一片安靜。那一瞬間天地萬物似乎都不在了,他只能聽到自己耳中血液流動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才能重新聽到窮桑樹葉隨風而動的簌簌聲。
那是陸湛第一次抱住年輕的神女,也是至今為止,唯一一次。
對他是刻骨銘心的一擁,對於神女,也許只是一個消失在記憶中不足道的遊戲。畢竟後來,神女有了屬於她自己的刻骨銘心的記憶。
一身黑衣的陸湛就這樣靜靜仰頭看著簌簌而動的窮桑樹葉,黑色衣領間露出了蒼白的脖頸,這一刻的幽王顯得那樣脆弱。
連同他的聲音都是脆弱:“你還不了的.....”
“你拿什麼還呢,夭夭.....”
然後那脆弱的聲音突然變了,染上了邪惡:“拿命還怎麼樣,神女閣下。”
傷口的疼痛讓陸湛扶住一旁樹榦,心口那道邪惡的聲音順著潰散的傷口而出,“陸湛,你知道的,殺了她,才能永遠留住她,你知道的.....”
“陸湛,這次該聽我的了.....你也不想看到她再回到道君身邊,他們朝夕相處,他們情投意合,他們還要結為道侶——”
陸湛的手驟然發力,窮桑樹榦堅硬無比,可他的指尖近乎要扣入其中。
他死死抿著唇角,眼尾慢慢泛紅,直到聽到身後清朗的聲音:“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是從青山宗歸來后就閉門不出的佛子,佛子一出,那道邪惡誘惑的聲音就一下子散了。
陸湛扣著扶桑樹的手鬆開了,寬大的黑色袍袖覆下,遮住了他半個手掌,露出的指尖,有血滴下,但陸湛並不在意,只是輕輕扭了扭脖頸,這才看向已經來到他面前的佛子。
嘴角露出冷酷的笑,嘲弄地重複道:“凡有所相,皆是虛妄?”
“你就是最大的虛妄,她都看不見你,你怎麼還不走?”
佛子面容依然平靜,只有他白色的衣袍隨風而動,讓他格外俊秀乾淨的眉眼顯得越發安靜,如同他同樣清朗安靜的聲音:“該走的時候,自然就走了。”
佛子看著面前的窮桑樹,乾淨的眉眼都溫柔起來。
他說過謊。
佛子乾淨的眼睛看著窮桑樹透出了一點點無人能見的笑意,在那棵比這個大得多的窮桑樹下,他說了一個謊,騙了一個人,然後抱住了她。抱住她的時候,他就想,他一定要成為這世間最強的,再也不會被外面那些人算計和欺侮,那時候他就可以讓那個謊言成真。
那不是謊話,是他一生最大的妄想。
風似乎越發大了,好像天地間都是窮桑樹葉被風吹動的簌簌聲音,佛子白色的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
直到聽到身旁黑色衣袍人的一聲冷笑。
風,突然停了。
佛子被風吹動的白衣一下子靜了下來,他的目光從窮桑樹落在了譏誚看著他的陸湛身上。他平靜地抬手,輕聲道:“你說的對,都是虛妄。”
他曾經的所想所念,都是虛妄。
他,也是虛妄。
只有眼前這個人,在承受著萬年不變的痛楚,讓他常年都是沒有血色的蒼白。只有他腦中痛楚是真,後來又添了誅心之痛,日日承受著世人只怕一天都受不住的痛楚,成為了那最強的。
“你——”,佛子看著蒼白的、帶著嘲諷笑意的陸湛,還是說出了那句話:“你的心魔,越來越強了。”
陸湛不屑:“我壓得住。”
說完翹了翹唇角:“待壓不住那日,不過是毀天滅地。世人心中的惡,沒人比你更清楚了,所以——有什麼關係呢。”說著他又露出了那張狂不屑的笑,看著清白乾凈的佛子。
佛子任由他不屑輕笑,最後才慢慢說道:“可她,也是世人。”
毀掉這個世界,也徹底毀掉了她。一切重歸混沌,重新孕育鴻蒙,重新孕育生氣,重新誕生神,重新誕生人。
陸湛一滯,立即又是那副混不在意的模樣:“我不是你。你不捨得的,我捨得。”說著甩袖離開。
身後佛子看著黑衣陸湛越來越快、最終徹底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輕聲道:
“可你就是我。你不捨得,我才能在這裡。”
他的目光轉向碧水閣的方向,安靜的佛子,就那樣安靜地站著,看著。
夜漸消,又一個白日要來了。
在剛剛過去的那個黑夜,他又起了妄想。他想,要是能再見她一面就好了。他很想問她,還記不記得——,還記得嗎。
佛子抬步,重新回了打坐的閣樓。
而在剛剛過去的那個夜晚,返回碧水閣的顧回卻與胡不依和紙魅兩人盤算著殺人。顧回輕易識破胡不依的打算,巫山身負黑丹的妖靈,在神女面前是很難藏住秘密的。
聽到九尾居然想借著幽王之手與皇甫川同歸於盡,紙魅直接拎著他的狐狸耳朵罵,“不要自作主張!”什麼狗屁犧牲,都不要想,他們只要看向神女,聽從神女的。紙魅看著依然垂頭盤算整個殺人計劃的神女,神女無心,似乎任何事她聽過說過就算了,對於九尾的打算神女也只是指出然後搖頭說:“我不同意。”之後她就重新投入她的打算中,似乎九尾想要犧牲的打算只是一件不值多提的小事。
但久伴神女的紙魅卻知道,他們的少主因為無心,顯得少情,但其實最重情。只不過是從她身上看不到常人的慌張,看不到常人的悲痛。就好像萬年前,戰神隕落,整個巫山一片悲鳴,只有神女獃獃地坐在高台之上,每日還是跟草木玩,跟雲彩玩。
她沒有淚,她似乎也不會悲傷。
可是從那時候起,神女沉睡的日子就一次長過一次,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木老說,神女是疼地快要聚不住神魂了。紙魅才知道,原來有人的悲痛是這樣無聲也無痕迹,甚至恐怕神女自己都不知道,只是慢慢潰散,一日日任由自己消亡。
他們這些人,都是承巫山神恩而生天地間,他們都是要好好守護神女的。
神女捨不得他們,他們就不能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