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也隨著幽王看向東南方向。
那裡是光的方向,是青山宗的方向。
曾經,東南的盡頭——也是巫山的方向。
後悔嗎?
佛子平靜的臉上露出了苦笑,他看著眼前這個永遠被常人無法理解的痛楚折磨著的人,那些彷彿踩著這人神經的痛楚永恆不落,他活一日,這些痛楚就在他神經上跳動一日。
誰讓他是開了心竅的鴻蒙之子,能聽到世人心聲。
這不是獎賞,這是代價,是獲取無上力量的代價。世人心聲,生生不息,各種慾望齷齪生生不息,念念不斷,有時卑瑣小聲,有時又驟然發狠慾望大增。即使在遠離眾人的幽殿,他也不過能屏蔽到最低,一旦入紅塵,所有這些聲音都會毫無屏蔽地放大放大。而世間初始的鴻蒙之子,卻恰恰有著最敏感的神經。從開心竅那日開始,就註定他,永不得安寧。
這是天罰。
沒有聽過的人,永遠無法想象一個人在一秒鐘能生起多少念頭,貪嗔痴念念不息。而陸湛要承受的正是這世間所有人的慾念心聲。
陸湛就這樣過了近萬年。這萬年裡,神女多數時間都沉眠在神女墓中。
他為神女開心竅,可,神女卻忘了他。
後悔嗎?
佛子看著陸湛,但那苦笑卻是對自己。他看著眼前人,佛子無痛,不知那痛楚滋味。但佛子他,什麼都不會有了。他和此時的陸湛,誰更可悲呢?
佛子看著東方破曉的天,口中輕念佛號。一切都是我執,連他的存在本身,都是我執。
而陸湛卻好像什麼都聽不見,他只是死死看著那個方向,手指幾乎把窗欞扣碎,但他似乎一無所知。
青山宗大比之日到了。
整個青山宗衣袂飄飄,各宗門的掌門長老都帶著自己宗門最有前途的弟子來到這裡。湊在一起說話的人幾乎都會提到同一個話題,“聽說了嗎”,“聽說了”“真的會來?”“我二哥的外甥就是青山宗弟子,帖子拿進去的時候他正好看見了,那麼黑的帖子,除了幽都還有誰敢往人家遞那麼黑的帖子”如今黑色,是屬於幽都的顏色.....
眾人在青山宗看了三日比試,也翹首等了三日,但傳說中的幽王並沒有現身。
好在,沒有見到幽王,也不虛此行。青山宗這一輩的弟子,還是很有幾個值得注意的。
第四日,整個青山宗內氛圍比前三日還熱烈,生死擂的到來給持續了三日才要平靜下來的氣氛澆上了油。早早的,看台旁邊就坐滿了人,所有人都看著此時還空著的這座擂台,討論著今日即將在這個台上上演的生死擂。青山宗的生死擂,足足幾百年未現了。
今年顧家掌家人一進來就有專門的青山宗弟子接待,領到了往日絕不該安排給他們顧家的座位,竟挨著修仙世家張家。這從未有過的待遇讓家主顧耀祖腳步一頓,但面上依然如常。他早跟顧家長老們一點點分析過顧回試煉留影,得出了很有希望的評估。可還是沒想到如今顧回不過才結丹,青山宗就已這樣重視了。想想以後,即使老練從容如顧耀祖,也忍不住心頭火熱,往日消瘦嚴苛的臉上有了光彩。
就是張家,看到顧家人落座一旁,也是當即與之寒暄,竟不是虛應,內中是實在的想要結交之意。顧耀祖一邊周旋於身邊各家家主之中,一邊注意到自己那個沒出息的二弟又扯著人家青山宗小弟子打聽事兒呢,顧耀祖本想讓人把他拉回來,給人看到像什麼話,但還是忍住了,這個二弟沒出息,可他好歹給顧家生了個有出息的孩子。
好在二弟媳是個能穩得住的,此時端坐在自己位置上,一如既往,端莊得體。
永遠端重不起來的顧耀宗一聽女兒要跟白瑤打生死擂,當時腿就軟了,當著一屋子的顧家人,差點連手中茶杯都端不住。好在後來聽說,賭注不是自家女兒的生死,他連帶顧家其他人才長長出了口氣。別人都放心了,可他還是不能完全放心,等打聽清楚了青山宗生死擂的情況,他這心一下子又提起來了。
生死台上是可以用符篆法寶的,雖規定金丹對峙的不能用超過金丹期的法寶,但女兒才結丹,對方要是拋出對付金丹大圓滿的法器,女兒也遭不住呀!生死台上忘生死,種種手段都可以使出來,上了生死台賭注是一回事,但生死自擔,師門是不能輕易出手干預的,這才是生死台的意義。
一想到要跟白瑤拼法器法寶,顧耀宗的心就涼了,他女兒有什麼呀。別說他女兒,就是他們顧家,也跟青雲峰道君完全沒法比。此時顧耀宗正拉著人打聽信兒,越打聽心越涼。上了生死台的弟子在此擂之前不參加其他的比試,故而他們來了三日,也不曾見到女兒。只聽人說,道君帶著這兩人這半年來都於青雲峰上閉關。
聽到這個說法顧耀宗心裡就更不是味了,誰不知道他女兒是他挾當年情分硬逼著致虛長老給塞到青雲峰道君門下的,現在說是青雲道君帶著兩個人閉關,到底什麼樣只有女兒自己知道了。
人群里一陣響動,顧耀宗也跟著抬頭看過去,就見一個丸子頭白衣女孩,在幾個人的簇擁下朝著擂台這邊過來,正是白瑤。
“金丹中期了!”看台上有人驚異道,青雲道君果然厲害,居然這麼短時間硬是把一個資質不好的徒弟給拉到金丹中期。那些年輕弟子們看著人群中的少女,心中是又酸又羨。
“只怕那個顧回懸了!”哪怕人群熙熙攘攘,鬧哄哄的,一有人提到女兒名字顧耀宗也是聽得清清楚楚,聽到有人說閨女“懸了”,顧耀宗趕緊呸呸呸,晦氣,誰懸了,你才懸了呢!能不能說點吉利話,他已經回到夫人身邊,這時候嘴裡不住道:“必然沒問題的,咱們女兒,我早就說過,典型的厚積薄髮型.....”嘴裡不停,但心裡卻虛得厲害,白瑤不僅金丹中期,人家連身上的衣衫都是火浣布做的,這種料子一尺都要上品靈石一千塊,水火不侵,髒了也只需要扔到火里燒一燒,立馬就跟新的一樣。
看到那邊又有人來,顧耀宗激動地一下子站了起來,這時他更顧不上什麼穩重得體了,要上生死擂的是他顧耀宗的女兒!這時候人叮囑他穩重,他都要急眼的。他先看女兒修為,果然還是金丹初期,即使再畏懼青雲道君,顧耀宗也忍不住在心裡暗罵了句——臭不要臉的偏心眼子,那麼多丹藥好東西都給小徒弟嗑了這是,看樣子別說指點,只怕就是丹藥都沒一粒落在他閨女嘴裡!
又去看女兒氣色,哎呀看著臉色蒼白得很啊!忍不住又注意到女兒身上衣服,顧耀宗要不是還記得自己在人群中,簡直當時就能落淚,女兒身上穿的還是當年準備的衣服。雖說修真者的衣服沒有舊壞之說,一般人也都是一件能穿兩百年,可顧耀宗就是覺得一顆心難受得很。
此時不少人都在討論這兩人,即使青山宗再是捂著藏著,但是關於突然殺出重圍嶄露頭角的顧家二小姐顧回,還是有不少人聽說了的,尤其是那一場結丹異象,更讓不少宗門掌事者都暗暗上了心。
其他宗門年輕一輩的弟子們此時倒還沒有想這麼多,除了打量白瑤顧回,很多人一眼就注意到顧回身邊那個絕色少年。
九尾胡不依緊緊跟著少主,他知道少主遇到了瓶頸,半年前少主就已金丹漸趨圓滿,論理該能結嬰的,但偏偏半年時間都卡住金丹圓滿,怎麼都無法更進一步。
玄劍山莊莊主低聲囑咐弟子呂岩,待會仔細看這個顧回使劍。青山宗不得外傳的秘境試煉留影,他們通過各種途徑也弄到了一份,留影中顧回使出的顧家劍讓他看得心驚,明明手中不過是一把普通的劍,明明握劍的不過是一個才築基的年輕弟子,可好多次莊主都有種劍意將出的感覺。對劍的痴迷,千年的眼界經驗,都讓他相信自己的判斷,這是一個註定會修出劍意的人,不容小覷。
正因如此,自從來到青山宗他才把弟子呂岩一直拘在身邊,他要讓自己這個劍痴弟子親眼看看顧回使劍。他有種預感,眼前這個才金丹的弟子,對劍的理解,能夠解了呂岩的困惑,幫助早已結嬰圓滿的弟子呂岩破境,入化神。從此,這一輩弟子中,就不再是凌霄宗的秦廷之獨領風騷了。兩百年即化神的天驕名額里,也將加入他們玄劍山莊弟子呂岩的名字。
千年來這個名單上也不過就那麼幾個名字:最近的是秦廷之,再遠一些就是沈遇和顧茴。莊主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使劍人,他期待著今天這個顧回的表現,期待能帶給弟子感悟,他期待著弟子的名字能出現在那個只屬於天驕的名單上。
“你怎麼看?”凌霄宗掌門問身邊規規矩矩站著的器宇不凡的年輕人,他銳利的老眼很快越過白瑤,把走過來的顧回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他覺得恐怕那個結丹異象,多少有誇大。青山宗這一輩弟子中縱有出色的,跟廷之,還有那個呂岩相比可都差遠了。修仙這條路就是這樣殘酷,能夠傲視群雄的,註定只有了了幾個人,擁有這了了幾個人的宗門,就享有了獨領風騷的機會,就能壟斷資源和權力。
“弟子愚鈍,看不出什麼。”秦廷之不過打量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他看起來比誰都恭敬謙遜,一張俊臉上常常掛著親和的笑,但實際內中很是傲慢。能入他眼的人,秦廷之一邊含笑笑回應他人招呼,心中卻道——同輩中也不過一個呂岩,硬要再加一個,也許還有那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佛子。至於其他的,他把目光落在了青山宗看台上的青雲道君身上,不過四百年,修為就到合體大乘之間的這位道君,是他的前輩,也是他的目標。
至於最近引人關注的什麼顧回,不過一個金丹。金丹到結嬰,就是天賦好的人,在如今這個資源匱乏的修真界,這條路也往往要走百年,而很多人一輩子就卡在金丹了。什麼時候顧回能結嬰,也許那時他才有興趣多看一眼。年年修真界總要嚷嚷出那麼幾個天驕,至於到底是不是,能不能活到值得他秦廷之多看一眼,都是未知數。
顧耀宗好不容易才遮遮掩掩把夫妻兩個存的符篆法器送到顧回手裡,看周圍人少一些,忙取出一物塞到顧回手中,語氣嚴肅了些倒:“你這孩子怕不知道這是多好的東西,我們用不上,你留著自己吃,一會兒你就先吃一點。”修行哪能沒有好東西在後面推著,女兒是要有大出息的,更需要這些好東西了。
他塞過來的是那份煉化的寶參。
看著生恐給人看到的原身父親,顧回覺得顧父也是個怪有趣的人。都讓她有些想笑了,可不是有趣。她重新把寶參推回顧耀宗手中,“吃過了。”
聽到這話顧父眼睛一熱,忍了忍才把淚意憋了回去,都怪他沒本事,才讓女兒省下好東西留給他們夫妻倆。他還想說什麼,但看出顧回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只能按照女兒意思把東西收回去。看到顧盈過來,顧耀宗一肚子話只能都憋回去,眼看就要上擂台了,這時候說什麼都沒用。
顧盈把一個保命法器遞到顧回手中,硬邦邦道:“家主給你的。”
顧回從顧耀宗的反應中就知道這法器對顧家來說很難得,顧耀宗喜得搓手,有這個保命法器就是對方扔出針對金丹大圓滿的法寶,女兒也能抵得住了。別看他大哥平時看他不順眼,但到底是一家人,關鍵時候還得靠大哥。
離比試開始,所剩時間已經不多了。
顧耀宗還想叮囑兩句,話到嘴邊,看著女兒蒼白疲倦的臉無聲看著即將登上的擂台,顧耀宗哽了哽,按了按女兒肩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