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廂無法可想的陳軻採取排除法，一一查訪可能與盛實安結仇的各色人等，或者可能知曉內情的人員。這天他與人約在茶樓，遲到幾分鐘，匆匆上樓，迎面碰到一個年輕女子踩著高跟鞋下樓，樓道狹窄，她手包猝不及防地撞上他肩膀，連忙道歉，又看清是他，驚訝道：“陳軻？抱歉，你沒事吧？”
陳軻神色緊繃，認出她是金之璃，肩膀一松，“沒事。”
金之璃道：“還在找安小姐？”
謝馥甯與陳軻一同去找金之璃要過警察廳的關係，她自然知情。陳軻點頭稱的確，金之璃道聲請寬心，不算相熟的兩人便草草道別，金之璃又下幾級台階，突然對身後的男僕說：“便簽本忘在卡座了，我回去找找。”
陳軻知道金之璃如今行動受限，雖然可以出門，但總要聽從這人的話，甚至拿個便簽本都要商量，於是聽在耳中，自顧自上樓，視線餘光看見保鏢陪同金之璃走回來，走去卡座，沒看到便簽本，保鏢在沙發靠墊中翻找，金之璃穿著高跟鞋，費力地蹲下身，把手摸去桌下，摸索一番，終於找到一個小小的本子，如釋重負，放進手包。
陳軻半盞茶已經溫了，跟友人談著話，一面端起茶來喝掉，餘光看金之璃和男僕下樓走掉，他說聲“失陪”，走去那邊卡座，蹲身摸進桌布。
果不其然，在地上摸到一小片黃豆大小的碎紙，是方才匆促撕下來的便簽一角，空白的，翻過來看，上面用溫婉的字體寫著個“金”。
盛實安在黑洞洞的小屋裡失去時間觀念，晚上讀小說，白天睡覺，這天被吵醒，是那個打手把她提溜起來，一蒙眼睛，推她出門。
她還沒睡醒，討價還價道：“我冷，給件衣裳。”
誰知這人狠心得很，“凍著。”
繞過幾條小路，又踏進門檻，打手把涼冰冰的物事放在她耳邊，“說話。”
跋山涉水，原來是叫她來接電話。盛實安不想配合，打算沉默應對，卻聽電話那邊傳來一道聲音：“喂？”
這聲音彷彿有一輩子沒聽到過。盛實安依舊沒說話，雖然早有預備，但此刻是被雷劈了似的愣怔。
身後的打手在她後頸上重重一捏，“說你是誰！”
盛實安咬咬嘴唇，吐出一個字：“……我。”
只有電波滋啦滋啦響。
牆上的鐘錶秒針輾轉挪移幾格，陳嘉揚終於說：“是實安啊。”
語調輕緩，漫不經心，沒有一分異常，只是吐字慢些。見盛實安沒回答，他接著說：“實安，叫金老爺聽電話。”
盛實安不知道說什麼，電話已經被金九霖拿去了。
她被蒙著眼睛，站在桌對面聽，身後的打手紋絲不動，連呼吸都放緩，像是同樣對這通電話感興趣。
金九霖的要求簡單明了，不外乎要求陳嘉揚將他做壞的行市再做回來，敢再多逼一步，盛實安就是個死人；而陳嘉揚覺得老爺子幼稚愚蠢，客套地要金老爺別急，行市本就虛虛實實難猜難測，這誰說得准？說他耍滑頭，他的資產不還是套在裡頭，不還是要安分等行情回溫？總之這是不足掛心的小事，請九爺安心，倘若九爺覺得是他套了埃德銀行的款，那也無妨，他本就一定竭力救市，讓自己不至於虧太狠，也可以讓九爺知道他清白。至於盛實安——要挾他也沒用，這是誤會，其實他們早已分道揚鑣，以他的身份，只能勸九爺做守法市民為盼。
盛實安眼睛看不見，耳朵卻靈敏，聽到陳嘉揚含笑道：“您不至於為難個小姑娘。……我？我如今不插手她的事。”
打手推她出門，繞路回小黑屋去。盛實安躺回床上，翻來覆去，把自己烙成一張焦透的餅。
在陳嘉揚身邊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正好足夠盛實安當他肚子里的蛔蟲，她對他的手段再清楚不過。再呼風喚雨，行市上往來的也是真金白銀，崩掉的盤，是說救就救的？
他敢許諾，是吃准了金九霖想信，實則他只會做出一團黃金泡沫，多則半年，短則一月，讓人隨飆升的泡沫飛上高空，沉醉而惶恐，欣喜至痴狂。
泡沫一破，美夢一碎，就是挫骨揚灰。
無論如何，她是無關人等，他們汲汲營營，只是為錢，只要金九霖能上鉤，她就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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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吃多了上火
外頭過了多少日子，盛實安後來算不清楚，她在小屋子裡避暑，踢被子喝冰酸梅湯吃西瓜。
天太熱，讓人中暑，伙食則太酣暢淋漓，讓人著涼。放縱幾天，盛實安不幸打起噴嚏發起燒，後半夜索性趴在床邊起不來，感覺冷熱交集。
打手也負責給她送飯送水，這天早上開小窗一看，立刻拿鑰匙擰開門鎖，把她背起來往外面跑——數周間，行市果真回了一口氣，看不見陳嘉揚如何運作，但總之虧盈有望扭轉，金九霖對這事重視，盛實安在這個關頭上怎麼能出事？
盛實安也想睜眼看看外頭的景物建築，好弄清楚自己在金府的哪片院子，可是睜不開眼，一陣陣打哆嗦，最後被放在床上，有醫生來把脈，打手問：“她怎麼回事？”
問得滿含恨意，像恨不得她燒死。盛實安睜開點眼睛，沒看見打手的臉，只看見醫生神情複雜，欲言又止：“她？……她吃多了，上火。”
一把年紀，卻總干這種丟人事，盛實安自己都翻了個白眼。
醫生捏開她的嘴灌水，拿白酒擦胳膊和脖子。白酒用完了，打手去拿，醫生要寫處方，發覺墨水瓶不翼而飛，也出去找。
只剩盛實安，她聽見有輕輕的腳步聲漸近，一隻清涼的手覆住她的額頭，溫聲道：“醒醒。”哽多書籍綪訪問：ＲoǔＲοǔЩǔ（肉肉箼）.οＲɡ
竟然是金之璃。不施粉黛，素白著一張臉，越發顯得眼珠子烏黑得沒有情緒，分明憔悴，卻是溫柔的，甚至沖她一笑，“陳軻托我幫忙。手伸出來。”
盛實安迷惑地望著她，懷疑金府的人全都燒壞了腦子——金九霖把她當敵國皇后，充當獄卒的男僕不見人影，金小姐自己乾脆吃裡扒外？這些人腦子都壞了？
實則男僕不過是金九霖雇來展示金府良好家聲教養的宣傳員，全是為了小姐婚事著想，在外固然有幾分看管意味，回了金府，也就不再如影隨形。金之璃見盛實安沒反應，把她的手從被子里拖出來，“父親和旁人斗，本不該牽連你。明天下午，我們出門，你聽著動靜，府里一空，你就出後院門，陳軻在西街口等你。”
她拿出一把鑰匙給盛實安，但盛實安的手沒力氣，總是握不住。眼看醫生要回來，金之璃急得手心出汗，乾脆摘下自己的細金鏈子，穿上鑰匙，草草套在盛實安手腕上，繞過床幃，匆匆消失了。
盛實安把鏈子藏進衣袖，鼻子里只剩金之璃身上的氣味，像是舊時皇族用的熏香，昂貴而沉重，摻雜冷氣十足的陰謀氣息。
她在這種氣味里瞻前顧後——不是說行市已經回暖？金之璃怎麼在這個時候要她自己走？
盛實安凝視昏暗的床幃、昏暗的房間，甚至連窗外的天色都是昏暗的，不摻雜一絲晨曦的五光十色曖昧，純粹因為院牆太高，高到令人產生幻覺，甚至懷疑金之璃本來就有隱秘且不自知的自毀傾向，她或許比誰都盼著這座斬釘截鐵的府邸完蛋。
然而事實是金小姐這人軟弱得貨真價實，自始至終對父親和陳嘉揚的矛盾不置一字評價，因為金之瑜的混蛋、盛雩安的手黑，她甚至不大恨陳嘉揚對這兩場災厄袖手旁觀；這樣的金小姐怎麼敢違逆父親的成命、怎麼敢動手腳放跑盛實安？
究竟該信誰？信陳嘉揚能順便帶她全身而退，信金九霖會重諾守信放她走，還是信金之璃絕無落井下石黃雀在後的打算？
盛實安的人生經驗告訴她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人世海海，海里的大魚小蝦全都不靠譜。把鑰匙一揣，她打算再想想。
下定決斷是在這天晚上，盛實安退了燒，照舊蒙了頭，隨打手回去，走到一半，她伸手扯黑布，示意他自己難受想吐。
打手扯下黑布，不過還顧忌著，站到後面，避開她的視線。
可他一連多日行跡詭異，盛實安早長了心眼，抹嘴漱口，聽話地蒙住眼睛，被送回那間小屋去，黑布解下，同時鐵門“咣”地關上，盛實安如墜冰窟地站在原地，還有些熱的肌體幾分鐘生生髮寒。
——桌上擺著只小鏡子，她前夜擺弄過方位，眼下正對著門，方才打手的面容在其中一閃而過，盛實安看得分明，那人年紀還輕，眉眼樣貌紈絝，卻在月色下顯得陰鷙。
正是當年從陳嘉揚和鄭寄嵐的槍口底下逃了命的小秦爺。
小秦爺如今在為金九霖辦事——那麼，告訴金九霖她身份的，不是金之璃身邊的人，而該是這一位。
有小秦爺在其中搬弄是非借刀殺人，陳嘉揚鄭寄嵐阿耿等人遭不遭算計還難說，盛實安知道自己有幾分活命機會。
因此她打算聽金之璃一次——不管金小姐打什麼算盤，既然她能認識陳軻其人，至少該有幾分不是作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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