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涼風習習,烈日高照,乳白色的液體劃出一道弧線,落在藏青色的石頭上。
此情此景時至今日我依舊記憶猶新。
青蔥歲月,少年心氣,那些閃亮的日子,也許註定該被永生懷念。
5點多我們才下山,等騎到家天都擦黑了。
剛進院子,母親就沖了出來,咆哮著問我死哪去了。
我踩醒悟起今天出發前並沒有和她打過招呼。
我說爬山了。
她帶著哭腔說:「嚴林你還小啊,不能打聲招呼啊。
」那個年頭,也就個別長輩有台手機,雖說農村的孩子放養慣了,但真是一下午找不著人,也是很讓人心慌的。
但我那會還沒這樣的覺悟,心想至於那麼激動嗎?我心裏面又些不服氣,平時我一般是一聲不吭挨一頓罵就算了,如今我看她卻是彷如我是她丈夫一般,痛恨她的不貞不潔不自憐不自愛,潛意識中有些看輕起來,嘴硬的回了一句「我都這麼大了,能有什麼事——!」母親揚起手,我本來已經下意識抬起手要擋的,但手筋一顫還沒來得及動,母親的手又放了下去。
她嘆了口氣,居然說道:「算了,你快洗洗吃飯。
」姜麵條,就著一小碟鹵豬肉,我狼吞虎咽。
真的是餓壞了。
妹妹在一邊的桌子上寫作業,一邊寫一邊碎嘴地埋怨著,大致意思是害她也被使喚出去找我去了。
期間母親走出去,她突然抬起頭來對我說:「你不該來時這麼惹媽媽生氣,因為爸的事,媽媽這段時間可沒省心過。
」看著一個比我小兩歲多的丫頭儼然一副大人口吻地對我說教,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醒悟過來狠狠地回瞪一眼「要你多管閑事!」她哼的一聲,並沒有介面,低下頭繼續寫她的作業去。
「小丫頭還管起你哥來了,以後嫁出去了管你老公去,嘿,就你這身材,還不定嫁的出去呢。
」我最近心情一直不好,有些不依不撓起來:「萬一真嫁不出去也別怕,我看趙村的大黃狗倒挺適合你的……。
」「嚴林——!」妹妹筆往桌上一拍,對我怒目而視。
大黃狗不是一條狗,而是隔壁趙村的一個名人,一個整天留著口水傻笑的智障兒。
其實妹妹長得和母親有七分像,容貌臉蛋是不用說,其實是不愁沒人要的,現在她就有一米六的個子,以後還不知道能拔多高去。
剛她生氣一拍桌子,那小胸脯挺起來,已經有了些許輪廓了,這也是足以傲視同齡人。
我只是受不了她那一副成熟,別人都是不會想不爭氣的驕傲模樣才估計擠兌她。
終究我們還是沒能吵起來,我們互相氣鼓鼓地瞪了一下,母親冷著臉走了進來,大家哼一聲,又各自做各自的事了。
母親回來后就在一旁看電視,也不說話。
當時央視在熱播《黑洞》,萬人空巷。
但我家當然沒有那個氛圍。
由於吃得太快,一顆黃豆嗆住了氣眼,我連連咳嗽了幾聲。
母親這才說:「慢點會死啊,又沒人跟你搶。
」話語間居然隱隱帶著絲笑意。
我抬眼瞥過去,她又繃緊了臉。
從父親出事起,我再沒見她笑過。
「噎死了才好……」旁邊傳來妹妹的嗤笑,卻被不明就裡的母親瞪了一眼,又低下頭繼續埋頭苦寫,完全不受電視機的影響。
一集結束,母親出去了。
我吃完飯,主動收拾碗筷。
到廚房門口時,母親正好從樓上下來,手裡抱著晾好的衣物,還有幾件床單被罩,看起來真是個龐然大物。
我沒話找話:「怎麼洗那麼多,床單被罩不是才換過」話一出口我就愣住了,母親自然不知道我無意間指出的是什麼,嗯了一聲,也沒說什麼。
把碗筷放進洗碗池,我感到飛揚的心又跌落下來。
幾乎一夜之間,所有人都在談論世界盃。
田徑隊的幾個高年級學生說起羅納爾多和貝克漢姆來唾液紛飛。
大家都在打賭是巴西還是義大利奪冠。
街頭巷尾響起了生命之杯,連早操的集合哨都換成了「herewego」。
當然,這一切和我關係不大。
六月土三號正好是周六,我們村一年一度的廟會。
在前城鎮化時代,廟會可是個盛大節日,商販雲集,行人接踵,方圓幾土裡的父老鄉親都會來湊湊熱鬧。
村子正中央搭起戲台,各路戲班子你方唱罷我登場。
外公也蹬個三輪車帶著外婆出來散心。
外婆這時已經老年痴獃了,嘴角不時耷拉著口涎,但好歹還認識人。
見到我,一把抱住,就開始哭,嘴裡嗚嗚啦啦個不停。
有些口齒不清,但大概意思無非是後悔將女兒推進了這個火坑裡。
外公一面罵她,一面也撇過臉,抹起了淚。
領著倆老人在廟會轉了一圈,就回了家。
此時正直高考衝刺階段,母親忙得焦頭爛額,自然沒空。
中午就由奶奶主廚,我搭手,炒了兩個菜,悶了鍋滷麵。
幾個人坐一塊,話題除了麥收,就是父親。
爺爺說:「放心吧,沒事兒啦,集資款還上,人家憑什麼還難為你啊。
過兩天審完了,人就放出來了。
」連我都知道爺爺的話只能聽一半,這都六月中旬了,法院傳票也沒下來。
「這都吃上了,我沒來晚吧」伴著高亮的女聲,進來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高挑苗條,花枝招展。
這樣的女人出現在農村廟會未免太過顯眼。
來人正是我小姨,陸永平的老婆張鳳棠。
記得那天她穿了件黑色的短袖襯衫,款式很時尚,有條紋皺褶,下身是條同樣黑色的短裙,黑絲襪絲襪,腳蹬一雙松糕涼鞋。
那年頭正流行松糕鞋,年輕女孩都在穿,姨父家境富裕,小姨媽自然也捨得花錢打扮,所以每一次看她都一副貴婦裝扮,明明比母親小兩歲,但這樣一弄,貴氣則矣,看起來卻徒然老了幾分。
一同來的還有我的小表弟,黑胖黑胖,三角眼,厚嘴唇,跟陸永平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叫了聲爸媽叔嬸,她就夾著腿直奔廁所,很快裡面傳出了嗤嗤的水聲。
爺爺尷尬地笑了笑,奶奶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就起身招呼小表弟洗手吃飯。
外公假裝什麼也沒看見,外婆夾著麵條慢吞吞地往嘴裡送,她是真的什麼也沒看見。
我小姨邊洗手邊說戲班子唱的怎麼怎麼爛,外婆外公要是出場肯定能把他們嚇死。
在涼亭里坐下,她才問我:「你媽呢?」不等我回答,她又說:「哦,忙學生的吧,快高考了。
早些年她問的還是「我姐呢?」,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變成了「你媽呢?」。
奶奶問:「鳳棠怎麼有閑來逛農村廟會,門面不用管啊。
」她說:「嘿,僱人家看唄,好幾間呢,如果光自己看哪看得過來,再說老在那兒杵著還不把人憋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