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零碎嫁 - 83

周姆媽看著那顆痣陷入沉思,拿手去擦眼皮上的痣,竟擦不去,恐懼感如潮湧海嘯一般兜面撲來:“不可能……啊……”
甄鈺睜開眼睛,寵溺地端住周姆媽發涼的臉頰,笑說:“我與姐姐為同卵姐妹,長得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就是我眼皮有痣,姐姐沒有。有痣的叫甄慈,無痣的叫甄鈺。甄慈是媽祖的乾女兒,甄鈺不是。甄慈穿綠衣,甄鈺穿粉衣。甄慈文靜,甄鈺好動。這些事情不是秘密,認得我們甄家姐妹的都知道。但沒人知道,當年死的是姐姐甄鈺,不是妹妹甄慈,也就是說與你兒子配骨的人是甄鈺,不是你們想要的那位撿到照片的甄慈。”
“不可能……不可能……你想做什麼?”周姆媽嚇得魂不附體,冷汗直流,蜷縮在浴缸里,已感不到熱水的溫度,她的心是涼的,兩腿亦如垂冰,沒有知覺。
“上海這個地方,神鬼之淵藪,亦是惡人之淵藪。換個角度想一想,上海里多我一個惡人不算多,少一個不算少,既然甄慈活下來了,焉能留你們的狗命。”甄鈺將聲調拔高一分,骨頭髮力,想掐周姆媽的臉。轉念一想當初扇自己一巴掌留下的痕迹,被顧微庭看出了端倪,她怕會留下讓人心影的痕迹,訕訕鬆了手,垂在股旁。
腿蹲得發麻,甄鈺輕裘緩帶地站起來,活絡一番:“要說如果當年死的是我,你們呢能快活一輩子,沒人追究這件慘事。當年即使我與姐姐互換身份,你們不要偽造遺書,我也不會起疑。什麼因病發得不到救治而死,笑話,那天被我阿爸帶走的人是姐姐,健康的,活潑的甄鈺,不是那個因撿了死人照片,引水入牆的妹妹甄慈。”她轉幾步到洗手台,拿起針頭針筒,單手擘開消毒藥水的瓶蓋,開始給針筒注滿藥水。
周姆媽回想當晚甄粵帶來的那個小囡囡,梳上兩條大花辮,文靜可憐,從頭至踵是一片綠色,大冬天的穿一件蔥綠的春羅衫,灑線綉蜜綠裙,綠到心裡,一眨眼,右眼皮上的痣便看個清爽,與她通個姓名。
她語言流暢,道自己叫甄慈。
萬分確定以後眼前的囡囡是甄慈,他們才敢下手。只不過被瘋癲的甄粵查出了一絲不對勁,出了點岔子。
周姆媽的兒子因惡疾纏身,年紀輕輕兩眼一閉,便入了黃土。周姆媽常夢見兒子,兒子道自己未恭喜,在地府里做個孤魂野鬼的,口袋裡又無錢,好生無趣。
時常做著這個奇怪的夢,久而久之周姆媽開始恍惚,口流涎沫,漸漸難分清所謂的現實與夢境,一到夜間疲憊不能任何動作,直挺挺躺在床上,似乎手腳與頭,被肉眼看不見的東西給綁縛住了。
周姆媽的夫主,地地道道的吳人,姓關,名嘯家,他越看周姆媽的臉色越不對勁,心下開始害怕,宛比螞蟻走在熱鍋上,急得游回磨轉,便花重金給她請了個有名的看香頭。
看香頭者能幫人看病,能走陰差,還能關亡。
吳俗尚鬼,有病有事必延巫來,這些做時賬生意的人,在吳地里有一些地位。就如粵地里的神婆一樣,俗話說神婆與看香頭者所言,勿作過耳秋風。
關嘯家所請的看香頭,是個五十來歲的婦人,姓張,人稱張師娘,穿一件淺駝色大鑲邊斜襟花卉袍,橘黃緞地龍鳳呈祥馬面裙,又梳一個大背頭,露出光溜溜的額頭,腦後盤個大髮髻,斜插一支銀點翠簪子,挈一個破舊的竹編籃,臉上滴粉不施,呈滿面風霜之色。遠遠看著有些敦敦實實,穿著鮮艷之服全不顯得結靈即溜
雖無不是十相具足的師娘,但那雙眸子非是白果眼兒,清亮如明鏡,能照人面孔。
這些與陰物打交道的人光降家門,得備上許多禮,關嘯家早先備好一個黃白包,人剛跨過門檻,取出黃白包呈上。黃白包收與不收,要看情況。張師娘感到迎面一陣陰風打到臉上,暫時拒絕收紅包。
關嘯家接一連二與張師娘折腰做禮,虛嘴掠舌糖食許久,張師娘見多了這種場面,不動聲色道:“你付銀子我做事,不必這般待我,我與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打交道,其實也是趁口飯吃,壽長但智不能永久,這般待我,我會折壽。”
關嘯家面上堆下笑瞼,引張師娘到屋裡頭,娘姨殷勤有餘,搬來一張真皮四腿椅,裝模作樣拂去灰塵,請張師娘就坐。
張師娘腰臀扭扭,款款坐下,蘭花指一翹,娘姨識色,點來一隻手捲煙。她湊上嘴吸一口,久久不吐掉嘴裡頭的白霧,略停慧眼在壁上那張已經暍色的遺像,不涼不酸地說:“他近日有來過呢,記得要給他燒些順溜紙。”
說完未關嚴的窗子,透進一股冷颼颼的風,手上的煙燃燒的速度大大加快,張師娘陰笑一聲,走到窗前,彈去多餘的煙灰,冬冬敲動窗沿,說:“這窗子不該朝這裡。”又走到浴室去,用清香無比的牡丹水洗凈兩根手指,也不拭去水珠,開始給周姆媽搭脈搏。
壁上的遺像,是周姆媽的兒子,穿著白衣黑褲,面首稚嫩,估摸不到十八歲。
周姆媽話家常一般,娓娓道出夢中之事,不隱不瞞。張師娘聽后,手指離開周姆媽的手腕,指尖彈一彈,似是在彈去粘在皮膚上的腌臢物。詭異極了。
她故作沉吟,問道:“要關亡嗎?光亡可與儂個孩子對話,但要花不少溫大拉。”
周姆媽疑神疑鬼,對張師娘嫌好道歹,拗過脖頸,與一旁靜悄悄觀看的關嘯家說:“這些做妖帳和做時帳個沒什麼區別,都愛胡言亂語,阿拉勿要拿錢塞狗洞。”
張師娘一笑置之,用清亮有感情的朗聲,似唱似說:“勿要道出這些大不敬個話,實實虛虛,虛虛實實,日矬西時,儂一試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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