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醋了嗎?”
何之遠沒想到楚鳶還會過來,擅自打開她的房門,態度輕佻。她用被子把自己蒙起來,不願交流。但楚鳶還是沒有眼力地湊過來,不知好歹地問:“在吃誰的醋?”
何之遠猛地掀開被子,對峙道:“你是故意的?”
“嗯?”
“你故意騙我說母親會見我,讓我平白無故地打擾她,然後更加被討厭嗎?”
楚鳶兩條眉毛挑起來,表情微妙,半晌后她說:“是又怎麼樣,我就是看不慣你那麼喜歡她的模樣。我真好奇是為什麼,她有過一天是對你和顏悅色的嗎,就因為她是你媽媽,就這樣放不下?”
“好討厭……”何之遠瞪著眼睛,她發現自己好像再度找到了一個錨點,母親會對她露出那樣厭惡的神情——這當然都怪楚鳶。是楚鳶騙她母親會見她,是楚鳶突然把她推出了門,不然她依然可以跟母親保持那脆弱的平衡。
如果不是因為她……
把所有過錯都推到楚鳶身上,這樣她還能像以前那樣盼望母親可以對她有所回應——或早或晚,或多或少,至少不能被否認得那麼徹底。何之遠也不知道自己在糾結什麼,她只是不想承認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事實。認清現實的恐慌感令人害怕,母親討厭她,這件事中一定有個人錯了。她想自己是無辜的,也不想怪罪母親,若母親不是十全十美的,她這麼多年的期盼就像個笑話。
所以一定得有個人承擔過錯,所以全都是楚鳶的錯。
把錯推到楚鳶身上再容易不過,一個在她情緒激動的時候還笑嘻嘻湊上前的人就算再清白也會惹人生氣,別說這件事就是楚鳶引起的了。何之遠看出來楚鳶俯下身是想碰她,她把她推開:“好討厭,你怎麼能騙我?”
楚鳶被推開了,她的語氣變得古怪起來:“你早該知道不是嗎,你們的關係沒有修復的餘地,何問心又不是第一天討厭你。”
“閉嘴!”何之遠打斷她,“都怪你……”
“哦?又怪起我來了,生而不養的人又不是我。”
楚鳶提高了聲調。
“每次在她那受氣,轉頭就往我身上發泄是嗎,欺負我對你好?”她說,“何問心都這個樣子了你還維護她?憑什麼。”
“你覺得何問心是什麼好人嗎?”
“別說了!”
再次惱羞成怒喊出來后,楚鳶竟然真的不說話了。一瞬間的安靜讓氣氛更加僵硬,何之遠忽然有些後悔,她曲了曲手指,想說點什麼。就在這時,她聽到楚鳶輕輕吸了吸鼻子。
“看來真是我不配。”
楚鳶這樣說完後站了起來:“就這樣吧。沒良心的東西從來不知道對她好的人到底是誰,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我再也不會管你了。”
何之遠抬頭,只看到了楚鳶關門的身影,挽留的話無論怎麼想都不合適,卡在嗓子里說不出。那一瞬間很短,在大腦給出解決方案之前楚鳶已經砰一聲關上了門。
“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楚鳶的母親去世得很早。
母親的模樣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去世得原因似乎是車禍。那時候的楚鳶還丁大點,沒有照顧自己的能力。居委會大嬸調查了一圈,發現這母女倆就像是石頭縫裡蹦出來似的,竟然一個在世的親戚都找不到。就在準備把倖存的那小孩送進福利院時,終於找到了楚鳶一個隔著不知道幾代親戚的姨,急忙把人叫過來認領。
她還記得跟小姨見面的時候——因為她年紀比楚鳶母親小,便讓楚鳶這樣稱呼自己——她手裡牽著一個小孩,懷裡抱著一個小孩,背上還背著一個小孩,全是自己生的。小姨笑得很拘謹,說俺不會放著這個娃娃不管。
沒有發生什麼太狗血的劇情。既沒有惡毒親戚霸凌可憐孤女的戲碼,也沒有一聲小姨大過天的溫馨劇情。小姨家孩子多,哪天丟一個都發現不了,多一雙筷子也就多養了個楚鳶。她從來沒有因為偏心少一口吃的,但也沒有像親生孩子一樣撲過去撒嬌。也許小姨不在乎,但楚鳶做不到。
“班費你還不交嗎?”這是班長對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
每人二十塊錢的班費,不多,但實在想不出該從哪省下來。楚鳶從學校回來,聽見小姨和她男人吵架。
“老子哪有那個本事供小孩上學!”
孩子生了一堆,成績都不怎麼樣。楚鳶已經是最好的一個,也就勉強上個高中。可是高中不是義務教育,要收費的,所以要不要上還是個問題。
小姨看她回來,用眼神示意別吵了。那男人將吃得乾淨的碗狠狠落在桌上,回屋去了。
雖然在她家住了很多年,但楚鳶沒怎麼和兩個大人說過話,也沒怎麼和幾個小孩說過話。這一家子人都不怎麼愛說話,除了吵架。幾個孩子都整天低著個頭,沒一點生氣,同胞之間從來不打鬧嬉戲。
所以小姨跟她談話的時候,楚鳶覺得有些新鮮。
她說,姨這些年養你,也就是一口飯的事,沒多少恩情咱也不指望讓你還。娃娃,以後的路你自己走,不用你報答什麼,也別向姨要什麼了,什麼也給不起了。
楚鳶點點頭,心裡沒什麼起伏。
第二天她對班長說:“班費就不交了,以後班上有什麼活動,別算我就是了。”
高中還是上了。畢竟社會氛圍就是萬般不如讀書高,能考上的話還是去了。但沒法開口要學費的話,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似乎可以申請助學金,不過助學金統共也沒幾個子,好像不太夠。楚鳶想自己最終還是得輟學打工去,不過暫時還不想,能在學校留多久就留多久吧。
但是她那一年的助學金格外豐厚,據說是哪個發達老闆為回饋家鄉投的善款。
據說那個有錢老闆今天要回母校演講,當然不是楚鳶這所吊車尾的高中,是隔壁的重點中學。同桌問她要不要翻牆出去聽聽,理由是還沒見過有錢人呢。
有錢人也不過是兩隻眼睛一張嘴,有什麼好看的呢。但楚鳶還是答應了,她的心思不在學習上,又不是多麼聰明的人,高中這點時光不是她能靠努力翻身的時候,而是出去打工前最後的休息時間。
於是她們從后牆犯了出去,沒幾步路就跑到了隔壁學校圍牆。她剛剛踩著樹攀上圍牆,跨坐在牆頭還沒來得及跳下來,就被主席台前演講的女人吸引了目光。
她之後在網上查了才知道,眼前這個年輕有為的小老闆名字叫何問心。
好漂亮。
何問心身上有無數值得誇讚的點,比如年紀輕輕便有所成就,比如饋贈母校的同時還兼顧了其它學校的善心,又比如演講時這副優秀的口才。但看到她的那一瞬間,楚鳶腦子裡只能很膚淺地想到這個。
那時的何問心身穿正裝,定製的衣服修飾著她頎長的身姿,彰顯著她成熟的魅力。連陽光都是那麼的恰到好處,穿過樹葉溫和地灑下來,不留餘力地烘托著氣氛。
比起演講,她想,這更像是一場演出。
這是資助她上學的人,楚鳶忽然想到。原本模糊的、讓人分不出太多心力感激的人一旦有了這樣一個形象,立馬變得更加可敬起來。
多麼好的人,如果沒有她,自己說不定已經去打工了。
楚鳶坐在牆頭,一眨不眨地看著那人,都忘了從高處跳下來。直到同伴戳了戳她才回過神。
“好無聊。”同伴說,“我們去買奶茶吧。”
這時候何問心的講話已經結束了,她問底下的學生們有什麼想要提問的嗎。
“難得出來一趟,去那邊的奶茶店看看吧。我請你怎麼樣,作為陪我翹課的報酬……誒,誒楚鳶你幹嘛去?”
楚鳶從牆頭跳下來,鑽過沿著圍牆種了一圈的灌木,橫插著進入廣場,從一排排穿著整齊的好學生中走過,一直來到了最前排。她沒穿校服,頭髮上沾著兩片從灌木從裡帶出來的葉子,十分顯眼。
“怎麼能成為你這樣的人?”她問到。
領導和老師都吃了一驚,不知道怎麼會突然闖進這樣一個人來。周圍有攝像師在拍,這是小老闆給自己準備宣傳視頻呢,猛不丁被人打岔了該如何是好?
何問心相當淡定,她問:“你叫什麼名字。”
“楚鳶。”楚鳶伸出手比劃著,“上面一個戈下面一個鳥的鳶。”
“好名字。”何問心讚歎到,“我知道鳶是猛禽的名字,你家長給你這樣取名,一定是希望你未來能鷹擊長空、有所作為。”
其實是因為母親喜歡放風箏,所以根據“紙鳶”起的名字,她在母親日記上看到過。但楚鳶更喜歡何問心這個解釋,聽起來好酷,就像自己未來會很厲害一樣。
“想像我一樣厲害,你就要多讀書,先考上一個好大學。加油小同學。”
楚鳶被迷得挪不開眼。明明只是一句普通的套話,她卻覺得是專門說給自己聽得。眼前這個漂亮又厲害的姐姐和她握了握手,沒有在乎她從牆頭摸了一手灰的臟呼呼的爪子。楚鳶的心激動地直跳,她攥著剛剛被碰過的那隻手,合照的時候呲出了一排牙。
這張照片想找的話,依然可以在當地新聞的社會板塊找到。只是再看的話,連楚鳶自己也不知道那時候她為何會那麼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