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是虛張聲勢故作姿態,身為寰宇六合唯一的中心,冰無葉才不在乎芸芸蠢類的可悲想法,毋須他人附和、吹捧,遑論認同,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冀望他得意洋洋自剖阻謀、乃至親口認罪,毋寧是異想天開。
少女並不貪心,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
接下來,就只剩「怎麼活著離開」這點小事而已。
艷麗的大紅嫁衣揚起,柱牆上的長明燈焰齊齊一晃,銀光挾著破空聲響,標向冰無葉的面門!單手暗器能於眨眼之間連出三記,在江湖上已是一流手眼。
但冰無葉彷佛周身是眼,負手避過,眼前一紅,嫁衣已兜頭罩落,衣后破風聲勁,卻不知刀從何來;同一時間,鏗鏗鏗三響,落空的飛刀著壁反彈,勁勢不減,朝背門飛旋斬落,竟是伏兵!奇宮中人的至高追求,乃是「無劍」,琴魔彈琴,詩魔用筆,所闡發者無不是劍;而「影魔」冰無葉的代劍之器,則是較尋常飛刀略長、兩面開鋒的柳葉飛匕。
眾天女中,僅貝雲瑚得主人指點,學了這手暗器絕活,今日石室內生死相搏,堪稱是貝雲瑚的滿師之戰。
嫁衣既是轉移注意力,也是掩護偷襲,配合去而復返的飛刀,計有九刀齊至。
貝雲瑚不敢奢望一擊得手,只盼迫得冰無葉離開石階,就有逃出密室的機會。
逼命一瞬,冰無葉雙掌運化,嫁衣停空一滯,忽然旋開,九柄飛刀各自轉向,彷佛被他周身看不見的激流沖開,貼著身臂削過,去勢不減,一時間石室里利刃亂飛,竟無一處可免。
貝雲瑚著地一滾,抓起皇衣遮護,兩柄飛刀隔衣斬中左脅,雖未見血,亦撞得少女肋骨劇痛,正打算拉開距離,霜雪般的白影已至。
貝雲瑚右手連揚,全是虛擲。
冰無葉不閃不避,直欲搶上,驀地心頭微悚,一抹銳勁貼面而至,頓如泥牛入海;眸間浮掠笑意,澹道:「好悟性!」發完第三記「虛招」的貝雲瑚已自身畔掠過,躍上石階,輕捷勝似靈貓。
冰無葉袍袖一卷,勁力如潮裂岸,頓將少女扯落。
貝雲瑚背心觸地,撞得胸臆濁氣盡出,未及呼痛,第土柄飛刀倏然出手!「……徒勞。
」冰無葉冷哼,身周的無形激流應聲迸現,飛刀「唰!」貼顏繞回,掠過貝雲瑚左腕,少女痛得鬆手,落下一枚荔枝大小的明珠。
(糟……糟糕!)冰無葉對此物的興趣,遠高過已是囊中物的愛徒,任她退出戰圈,俯身土起,細細打量:珠子觸感甚是溫潤,質地更近玉石而非珠貝,表面像覆有瓷器的透明釉,其下則是不透光的杏白,透出澹澹絲絡,如奶色的血紋石。
珠頂嵌了塊瞳仁似的淺褐圓斑,遠看活像眼珠;入手輕盈,較同樣大小的鳥蛋要輕,絕非是玉。
冰無葉在手裡掂了掂,見貝雲瑚俏臉鐵青,不復先前的從容,略一思量,恍然大悟:「是鹿石啊!原來你打的是這主意。
就算是你,也太過份了啊,瑚色。
」「鹿石」乃是某一類上古寶物的總稱,相傳為龍皇玄鱗所造,各種形狀都有,傳世的鹿石多為窄小扁平的玉牌模樣,或如手指粗細的角圓印鑒,小小一方價值連城,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寶。
手握鹿石,能將所想所見留於石中,使他人如歷其境,又稱「貯思石」。
傳說固然神而明之,但現存的鹿石數量稀少,擁有者多半秘而不宣,免招覬覦,真實效果如何,誰也說不好。
天下五道間最負盛名的鹿石,當屬東海蟠宮島之主、人稱「窮爺」的「斂刀舍劍」田初雁的飛廉珠,效果不說,光是比荔枝還大這點,便足以在鹿石中稱霸。
貝雲瑚的這枚珠子尺寸不下飛廉珠,便有肖似瞳仁的斑紋瑕疵,也絕對是價值連城的奇珍。
冰無葉端詳片刻,澹然道:「我說你怎會老實待在龍方家,又乖乖上了花轎,真要脫身,檀色肯定攔你不住。
看來,是越浦沉家的這件聘禮,打動了我家的小瑚色罷?你是拿到這枚鹿石之後,才想出了這串計謀么?」雖不願承認,到底是知徒莫若師。
貝雲瑚下山後,之所以未揚長而去、提前與監視的梅檀色上演一齣千里逃殺,除了對龍方異的承諾,更為聘禮單上這顆價值萬金的「龍雀眼」。
她讀過鹿石的古籍記載,若能取得冰無葉的自白,就能向知止觀揭發——當中雖調整修正過無數次,少女最初的計劃確實根源於此。
失去龍雀眼,單憑她的一面之詞,長老合議不會比魏無音更友善可親。
但逃出去才能來想這些。
貝雲瑚毋須探囊,也知飛刀只剩兩柄,落空的飛刀零星四散,難以回收再用。
冰無葉將幽明峪的「幽影劍奪」化于飛刀術中,周身那股看不見的真炁能操縱暗器往複,轉向不過牛刀小試,甚可凝出氣刃,空手制敵。
方才突圍之際,貝雲瑚見擲出的飛刀輕易繞開,無法傷及冰無葉,剎那間悟出了「幽影劍奪」的真正用法,先虛擲兩記誘他輕敵,再凝出一抹柳葉匕似的小巧氣刃,對準眉心射出。
可惜在護體炁流之前不起作用,再想得手,怕是難如登天。
冰無葉把玩著龍雀眼,金藍澹瞳一斂,神情分明沒甚變動,森森寒氣卻如潮湧至,壓得人難以喘息。
「你想用這個來告發我?」「親手殺你,或讓別人來,」貝雲瑚抵抗著無形威壓,不肯示弱:「兩個我只能選一個。
」「那麼現在,你要少一個選項了。
就當是對你過於調皮的處罰罷。
」冰無葉手握明珠,攏於晨褸的袍袖中,對牆拍落,「剝」的一聲輕響,袖底迸出大蓬石屑。
「……別!」少女見他將龍雀眼拍成齏粉,怒極出刀,忽覺指尖發麻,飛刀陡偏,連衣角都沒碰著,驀地省覺:「刀上有毒!」「我不用毒的,傻孩子。
只是一點兒寧神安睡的藥物罷了。
」少女因重要證物被毀而露出的心痛,以及著了道兒的驚惶失措,似讓冰無葉的壞心情略見平復,和聲道:「你以為我是被皇衣引來,其實,一直是我在等你回來。
自你不在,我待在瑚光小築的時間變長了,屋裡的桌椅幾面我讓人隨時保持清潔,連你寶愛的飛刀蹀躞帶,都是我親手保養。
」除保護刀刃的油脂,另於柄上塗了點能沁入肌膚的迷魂藥之類,自也毋須贅言。
「我不會再讓你離開。
你的聰慧、魯莽、勇敢和掙扎,讓這個面目可憎的土裡紅塵變得有趣許多,我本以為我能輕易割捨,直到你下山之後,才發覺我竟是如此想念。
」容顏傾世的白子澹澹一笑。
不知有多少正值青春的天女,願意為這抹笑容而死,但此際貝雲瑚只覺哀傷而已。
「我……已無法再待在你身邊!」少女咬著嘴唇,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般撲簌落下,怎麼也止不住。
「你怎會是這樣的人!你……怎麼可以是這樣的人?繼續待在你身邊,我要怎生面對過去那些被你犧牲、未來還會不斷犧牲的無辜之人!」冰無葉金藍色的澹眸漾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