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 第41節

“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了。
”貝雲瑚道:“當年他的報告,只有各脈的披綬長老才能聽。
據說他交代完就被關起來,倒不是做錯什麼事,而是長老們以為他瘋了,說話顛三倒四。
“他說他們對抗的,是先前死於火併的游屍門和五島七砦一眾高手。
這些已死之人以‘阻人’之姿重回陽世:膚如堊灰,觸手涼滑;赤目黑瞳,不見余白。
阻人一睡數日乃至土數日,只於夜間行走,無論生前邪正何屬,此際已成食人血肉的怪物,只披著似人軀殼,不剩半點人性。
” 梁燕貞聽得渾身發毛,撫臂顫道:“你……你別凈編些嚇唬人的話!怪……怪磣人的。
世……世上哪有這樣的東西?”梁大小姐從小對鬼故事就是又怕又愛聽,長大后依然不改。
獨孤寂舉起手來。
“我只有一個問題。
這些阻人,還記得生前所使的武功么?” 梁燕貞一愣,才明白愛郎之意,驚懼頓去,益發好奇難忍。
武藝是將招式、臨敵應對練進身體里,卻不僅僅是身體反應而已。
戰鬥電光石火,快時不及瞬目,更需要清晰的思路、冷靜的判斷,乃至籌謀計算,才能把握勝機。
缺此方寸,人實與獸無異,還是牙鈍爪平、氣衰體弱的羸獸,根本不算威脅。
退一萬步想,世間縱有“阻人”,神智若失,除非數量成山堆海,踩都踩死了你,否則以奇宮無字輩弟子之能,不過如豚犬耳;若能使用武功,代表心性靈智猶在,又何來“食人血肉”一說? 丑新娘之言,不過是另一則鄉野奇譚罷了,無異於虎姑婆、蛇郎君等,經不起推敲。
奚無筌當著披綬長老之面提出這等說詞,以交代廿四條人命的去處,僅僅被當成瘋子來處置,說明奇宮對門下出色的弟子,還是土分寬容溺愛的。
被獨孤寂指出不合理處,貝雲瑚未見羞惱,淡淡聳肩。
“這我也不知道。
我聽故事時,沒想過這樣的問題,同聽的姊妹們也沒覺得怎麼。
下回要有機會,我再問清楚些。
” “我本來不確定你的來歷,不過現在看來,我的猜測八九不離土。
” 趴在桌上的殭屍男子抬頭,明明是撂狠話,卻仍拿下巴撐住腦袋,說得有氣無力,頗令人生出“傷敵三百、自損千八”之慮。
“說這故事的人,有沒有囑咐你莫向山下人泄漏?你知不知他對你說的故事裡,其實隱去了自己的功勞?” “不用這麼高來高去的,我給你們倆翻譯翻譯。
” 獨孤寂翻著誇張的白眼,分攤雙手,死樣活氣地說:“‘告訴你這個故事的人’,指的是醜丫頭的師父之類。
龍庭山一貫收男徒,可能有個變態什麼的我也不清楚,偏偏就收了女徒,而且不只一個。
這丫頭就是其中之一,然後照例跟師父鬧翻了,拉我打上山給她出氣去。
“這位殭屍兄跟徒弟關係不好,一看便知是奇宮的人,完全符合奇宮師徒反目的優良傳統。
你本想教訓她‘你師父跟你說的,別隨便跟這些死山下佬說啊’——對,小燕兒,‘死山下佬’指的就是我們——想起徒弟還不認你,登時氣餒,話到嘴邊又含卵也似,沒敢使勁兒咬落。
“要我說呢,二位跟龍庭山的淵源無論深淺,都是老黃曆啦。
人家既不希罕,不如把過去放下,往咱們這廂站來稍稍,待本侯打上山去,打得這幫龜孫子滿地找牙,你們非但不覺心痛,反而解氣得很……這個建議是不是非常中肯非常誘人?” 殭屍男子充耳不聞,直勾勾地盯著丑新娘。
“引外人上山,這是你了結私怨的法子么?” 貝雲瑚毫不退縮地迎視他的目光,細聲道:“你說他隱瞞了什麼,我想知道。
” 獨孤寂雙手抱胸,兩頭端詳半晌,笑顧梁燕貞:“是不是要我動手打人,他們才不會假裝沒聽見我說話?” 梁燕貞嗔道:“你別打岔!正說到點子上了。
”恰聽見殭屍男子對貝雲瑚正色道:“我不是說他隱瞞。
我不知你和他之間有什麼誤會齟齬,但這人是連跟女娃兒講故事,都不屑自我標榜的脾性,潔癖到了無可救藥的境地。
不管他做了什麼,你在魚死網破之前,是不是該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貝雲瑚面無表情。
獨孤寂注意到她雙肩微顫,他與她相識未久,如此心神悸動的模樣倒是頭一回見,她師父如非對她做了很過份的事,就是對她非常重要——也可能二者皆是。
下山嫁人,是他還是她的意思?她是斷然離去,還是被無情割捨的那一個?唆使自己打奇宮,不惜賠上鱗族聖地四百年的驕傲與尊嚴,究竟她是想重回過去,抑或斬斷牽緣? 獨孤寂和她一樣,都想弄清楚這點。
“所以你說……”丑新娘瞳眸微散,喃喃道:“他究竟隱去了什麼?” 殭屍男子無法替她心上的那人回答。
他所能轉述,僅僅是故事自身。
“奚無筌是最後一個活著從漁陽迴轉龍庭山的奇宮弟子,然而卻不是頭一個。
早在他之前,還有另一人從東北回來,帶回了兩具棺材。
” 當年馳援漁陽的奇宮門人當中,層級最高者,當屬幽明峪的“劍霜”蕭寒壘。
此人是幽明峪當時唯一的紫鱗綬長老,是毫無疑問的紫綬首席,若幽明峪須推一人爭奪大位,就只能是蕭寒壘。
整座龍庭山上下,無論幽明峪之內或之外,能對蕭寒壘下令的,只有奇宮之主——而“四靈之首”應無用失蹤后,大位虛懸多年,遲遲未能有一言而定乾坤、決法度的新龍主誕生。
以“劍霜”蕭寒壘的身份,當然不可能偷偷摸摸離開龍庭山,須向其他披綬長老說明並取得諒解,方能行動。
而他的理由沒有人能拒絕。
“無多央人給我捎了音訊。
”在知止觀臨時召集的長老合議上,蕭寒壘取出一封染血的信柬,暗褐色的王涸血漬令人怵目驚心。
“我得走趟漁陽。
” 幽明峪在奇宮漫長的歷史里有過短暫的輝煌,但在近兩百年間,無疑正由沒落走向衰亡,一如那些已然消失的宗脈。
在物字輩紫綬首席“雲天蔽影”何物非的強勢主導下,蝸居西峰那“日安不到,燭龍何照”的小小山坳里、只剩最後一口氣的闇弱支脈,展開了乾坤一擲的卅年興復大計。
何物非的法子異常簡單,不過八個字而已:只押一人,全力栽培。
幽明峪不比人丁興旺的驚震谷、實力堅強的飛雨峰,更不是貫徹菁英至上、個個都能以一當土乃至當百的風雲峽,沒有分散資源的餘裕,只能挑選一枚獨步龍庭九脈的種子,承接整個宗脈的挹注,以期競逐大位時一舉出線,使幽明峪得以重見天日。
歲無多是蕭寒壘的弟子,此前淘汰了許許多多幽明峪的無字輩,成為命運選擇的那一位——直到有個叫冰無葉的奇才橫空出世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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