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 第287節

而冰無葉並未離開。
他捏碎蠟丸,小心翼翼展開字條,反覆觀看,彷彿小小紙頭上抄了部佛經,半天瞧不完。
驀地風起,將紙條颳了去,雖只一瞥,拜毛族夜視能力所賜,應風色清楚看見紙上霜白一片,能反射月光,竟是半點墨漬也無,遑論辭句。
“就算失望也別亂丟紙屑啊,你們江湖人的衛生習慣就是不好。
”羽羊神嘖嘖兩聲,手一招,紙頭又飛回掌里,卻非控鶴功之類的黏勁,而是巧妙地運使鞭梢所致。
“原來我是唯一沒犯下致命錯誤的人。
”冰無葉淡道。
“本來沒有,但你剛放走了豢養的小黃雀,我認為比那兩人犯的錯都要再糟糕些。
” 應風色注意到羽羊神不再以“吾”自稱,口氣也有微妙變化——裝腔作勢的丑角感消失,變得威嚴許多,要不是視界里兩人未動,應風色差點以為是旁人接過羽羊盔說話。
這是不是真正的他尚且兩說,但無疑是其他人不曾見過的、羽羊神的另一張面目。
應風色感覺自己正一步步接近“羽羊神”的真身,不禁渾身戰慄。
(但為何他會對冰無葉,露出人所不知的另一面?)合道的推測,是兩人關係非比尋常。
即使在英傑迭出的無字輩,冰無葉都是出類拔萃的佼佼者,能被大長老何物非隔代指定為幽明峪之主,不僅代表冰無葉根骨絕佳,天資過人,出身更不可能有污點。
他幼齡上山,也不能是別派暗樁,如此一來,就只剩下一個可能。
莫非羽羊神的真身,竟是奇宮之人? 正自驚疑,卻聽冰無葉漠然道:“燕無樓死了,她大仇已報,我沒有再留她的理由。
況且為任務犧牲清白,不會對人毫無影響的,忍耐了忒久,一旦雲撥霧散,我能理解她急於求去的心情——” 應風色腦中轟響,霎時天旋地轉,不知所以。
回神冰無葉已說到尾聲:“……你安排她們殺燕無樓,翦除我的降界耳目,不也是目的之一?” “你沒料到罷?”羽羊神得意極了。
與降界里的矯作不同,是眸底精芒一掠的那種得意,更內斂也更殘忍,卻比誇張的呲牙咧嘴更令人發寒,彷彿靴里冷不丁鑽進青竹絲,極細極滑的濕涼鑽入骨髓兀自不停,倏忽竄上脊樑。
冰無葉冷哼一聲。
“分明同你說了,燕無樓乃‘潛鱗社’之要人,沒準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
他一死,線索自此中斷,如何能再——” “誰想得到,他這樣就死了啊。
” 羽羊神不客氣地打了個大哈欠,興緻索然。
“以奇宮不為人知的秘密組織‘潛鱗社’的首腦來說,這廝委實太弱,區區幾名九淵使者便做掉了他,你們奇宮將機密交到這種人手裡,真的沒問題么?” 冰無葉默然片刻,才緩緩嘆道:“……你竟疑心起我來了。
” “除非你接下來的解釋說服不了我,否則也沒甚好擔心的。
”羽羊神怡然道:“你在山上多年,是組織忘記了有你這麼個人,未能聯繫,此前你什麼機密都盤剝不出,那是情有可原。
但,距我從蕭寒壘的手裡將你救下,倏忽已逾二土載,你說那應無用還在時,對你多所抑制,查不出個子丑寅卯來,我也未曾逼迫於你。
他人都失蹤土幾年了,你只給了我‘潛鱗社’三個字,總不能怪我耐性不夠,急著要點有用的玩意兒罷?” (潛……潛鱗社!冰無葉居然對他說了潛鱗社的事!)然而對比其他蹊蹺處,潛鱗社反是羽羊神這段話里,應風色最不奇怪的地方。
若羽羊神所言非虛,冰無葉何止騙他,直把羽羊神當笨蛋耍了。
他隱瞞自己與叔叔應無用的交情,以“多所抑制”搪塞,使這段線報建立在全然虛假的基礎之上。
應風色不知冰無葉是不是潛鱗社的一員,叔叔肯定是,沾親帶故的魏無音可能是,但燕長老決計不是——“只允許山上最優秀的弟子加入”,正是潛鱗社傳說最迷人處。
燕無樓連在夏陽淵都稱不上拔尖兒,死於通天壁慘變的玉無葭、晏無方兩位可能性還高些。
冰無葉有心助羽羊神解密,最該下手的目標正是風雲峽,但羽羊神未找上魏無音,也不曾向他探問過潛鱗社。
當年漁陽亂起,諸脈才俊聯劍赴義,蕭寒壘接獲歲無多的求救信,攜師弟“劍豹”謝寒競與冰無葉下山,豈料在棲亡谷附近遭妖人偷襲,蕭、謝不幸慘絕之事,應風色亦曾聽奚長老說過。
事實顯較冰無葉在長老合議的報告更曲折,內中必有不可告人之秘。
無論冰無葉動機為何,他並未真正出賣龍庭山,而是蒙蔽羽羊神,餵給他錯得離譜的情報一一在這點上,應風色對他生出一股同仇敵愾的莫名理解,無法以叛徒目之。
他們的底線是一致的。
陽山之事,只山上人管得,不容他人染指。
可惜冰無葉面對的是羽羊神,這個圈子不管兜得再大,終究被看破了手腳,羽羊神直接除掉做為煙霧的燕無樓,倒也順理成章:若燕無樓真是深藏不露的潛鱗社之首,區區幾名不成氣候的使者,豈能傷他分毫?圖窮匕現,冰無葉的聲音聽來依舊從容,猶帶一絲強自抑制似的責備之感,冷淡得理直氣壯。
“世事無常,總會有意外的。
無論他是不是潛鱗社的人,眼下已無更多潛鱗社的線索了,你便是再逼我,我也沒法教死人復活。
” “那也無妨。
”羽羊神笑了起來,彷彿就等著他這麼說。
“因為我想來想去,終於想到了一個繞過潛鱗社的辦法。
” 2020年10月15日第87章·心澄若冰,欲掃龍庭應風色悚然一驚。
雖說對“降界續辦否”,羽羊神並未正面答覆,但連其他三位羽羊神都被迫在“現實”中分勝負,對照今夜這輪魚死網破的氛圍,往後恐難再有降界。
沒有了將奇宮諸人運出龍庭山的必要,羽羊神又無意再糾結潛鱗社,冰無葉於他,豈非失去利用的價值? 果然冰無葉安靜片刻,才點頭道:“原來今夜有逼命之危的不是竹虎辵兔,而是我。
”羽羊神笑道:“所以說,你的解釋很重要。
雖然木字部也就剩我倆了,姑念同門之誼,似應相親相愛為好,可咱們是血甲門啊,相愛相殺更合適。
” ——血甲門! 冰無葉……竟是血甲門之人! 這……怎麼可能?應風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魏無音那廝名不符實,錯信奸人是毫不意外,但“四靈之首”應無用乃奇宮四百年來絕無僅有的英主,武功智謀冠絕天下,諸脈皆服;冰無葉是少數經他認可的至交知己,豈能是武林至惡血甲門的暗樁? (這、這定是弄錯了,或有什麼隱情……)他沒有為冰無葉盲目辯護的必要,他甚至不喜歡這人。
但此事關乎應無用識人之明,打擊的是他最崇拜,也是自有指劍奇宮以來、最受陽山九脈推崇的宮主,損傷的是鱗族的無上驕傲,唯有此節應風色無法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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