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打破小召羊瓶。
那名喚“小召羊瓶”的昂貴道具所藏,其實是簡單的術法裝置,能在一定範圍內發動“連心珠”,讓追蹤玉牌有所感應。
如此一來,當值的羽羊神便能趕到使者面前,完成布置后,再將他們喚醒即可——這就是“召喚羽羊神”之術的真面目,說穿了不值半毛錢。
羽羊神為竄改腳本,不惜隱瞞同僚,絕不會主動發動連心珠,以免其他三位的玉牌感應方位,找到這裡來。
所有使者突然昏迷,只有一個可能:應風色砸碎了小召羊瓶。
應風色需要她。
不管是什麼原因,她都必須立刻趕到他身邊。
應風色在一片漆黑中睜開眼睛。
這感覺常怪異,明明是無光的、漫無邊際的黑,理應伸手不見五指,他卻能清楚看見東西,儘管什麼也沒有——再一次的,“能看見東西”和“什麼也沒有”兩個自相矛盾的概念和諧並存,並未動搖他對自身的認知,也沒什麼不方便之處。
他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
識海中窺見鹿希色那回,他對周遭的感覺便是如此。
(我……是死了么?)應風色想不起睜眼之前的情境。
每次要從夢境中醒來,夢中的世界便會天搖地動,隨著“我在做夢”的念頭逐漸清晰,夢無法繼續維持。
但這個夢不知為何非常強固,儘管已意識到“這不是真的”、“我在夢裡”,甚至萌生醒來的念頭,依舊穩若磐石,猶如置身於現實。
一名青衫束袖的長發男子出現在面前,持金剪子修剪花木,偶爾也提木桶杓子澆水施肥。
做這事的莊稼漢不免給人髒兮兮的感覺,但男子穿著再隨意,趿著木屐乃至赤腳,都給人籠罩光暈的出塵之感。
若世上真有天外謫仙,就應該是這個樣子了。
那人澆著澆著,突然意識到他的視線,兩人對了一眼。
男子笑起來,像是明白了什麼,隨手將木杓擱在桶里,拍去掌中泥土,饒富興緻打量他,連連點頭,嘖嘖有聲,半晌才揚起嘴角,很佩服似的,怡然道:“風兒,不容易啊!能將識海鍛煉到這等境地,形神合一,若有實質,性功已有小成,難怪如此,難怪如此。
” 這聲音……很熟悉。
應風色回過神時,見男子蹲在自己身前,親熱地摩挲著自己的發頂。
這在他人做來稍嫌粗魯隨便的舉動,不知為何被他弄得土分自然,彷彿本應如此,應風色甚至有些舒服,像老家那頭被搔肚皮的小黃狗。
他知道這人是誰了。
就算他們曾經見過,他也不該記得,畢竟那時應風色太小了。
但男子的笑容真實溫暖,像曾這樣摸他的頭幾千幾百次,親近之感衝上腦門,在鼻腔里化作陣陣酸楚,鼓勵他把滿腔委屈發泄出來,毋須忍耐。
“叔……”應風色倔強咬唇,眼淚卻不爭氣地撲簌落下,彷彿斷了線的珍珠。
“叔叔……” 應無用仍是眯眼微笑,寵溺地摸他的發頂,和聲道:“我們終於見面了呢,風兒。
” 2020年10月15日第84章·履其虎尾,咥人之凶在陶夷應氏這樣的鱗族名門,就沒有長得丑的。
即便如此,眼前的叔叔仍是應風色此生僅見,披頭散髮的人里最好看的一個。
以一己之力降伏陽山九脈的“四靈之首”赤著白皙的腳板,褲管卷到膝上,雪白的上襦與外披的大袖衫,皆以布索將袍袖縛於腋脅,襟里露出小半截玄色中衣的交領;這般不修邊幅,處處透著便宜行事、流水隨心,卻教人難以移目,似覺此人無比耀眼,自圖畫中迤迤然行出。
但應無用失蹤時,應風色不過三歲,被接上風雲峽還是幾年後的事,他對叔叔的印象非常淡薄,泰半來自院里——小院是應無用未當上宮主前所居——的那幅肖像。
肖像並無落款,連魏無音都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手筆卻土分高明。
畫中應無用所穿,正是這身白底染墨邊、襕袖如山水的長襦衫,執杯斜坐,似笑非笑,輪廓分明的側臉勝似玉雕,眸光極遠,“閑適”二字透畫而出,瞧著不禁嘴角微揚,也想舒臂大大伸個懶腰,步入畫中舉杯並肩,同面颸涼。
應風色打量“叔叔”,仍無法自夢中醒來,目光從擱在腳邊的金剪子,一路看到了木桶竹杓,乃至周遭的花園苗圃,心念忽動:鎏金剪刀是他父親長置於書齋內,用以修剪盆栽,木桶和竹杓則是從小院偏廂清出,所見時已土分陳舊,不似眼前簇新。
福伯把叔叔所遺諸物整理好,一一收入庫房,清出院落供他使用。
那是應風色接掌宗務后的事。
這片苗圃應在陶夷老家的某處,橫豎府中院落無數,應風色也弄不清是哪兒,童年時母親常帶他去園子里看侍女澆水除草,讓小應風色赤腳在沃土上恣意奔跑,摔了也不疼。
此間就像是母子倆的隱密桃源,他沒有在這見過父親或太君——他那以嚴厲著稱的曾祖母——的印象。
這是個七拼八湊而成的虛構場景。
真實感之所以如此強烈,蓋因一切的元素皆是現實所有,並非空想,只是它們從無機會被聚攏成眼前的模樣;這般人、事、物的組合,本就不存於世。
“應無用”與他目光一對上,露出讚許之色,寵溺地揉亂了他的發頂,怡然笑道:“很好很好,只瞧一眼便能會過意來,你也是很長進的了,風兒。
” 應風色不覺惱怒,本能仰避,瞬間視線急遽拉高,已能與之平視,正欲反口,忽感極謬:“我在夢中斥責幻影,這算什麼?為何還不醒來?難不成……我是死了么?”四下打量,卻無一絲虛幻迷離,場景、知覺……無不具象清晰,就跟現實里完全一樣。
若非有另一個不可思議的怪異處,他幾乎以為是置身新一輪的降界,假處全是真實存有。
當他瞥見那把小巧的金剪時,立時便知其所出,木桶竹杓、乃至“叔叔”所穿的山水襦衫等,全都是一望即知;不是有人在耳邊說出來歷的那種“知道”,而是靈光湧現,忽然就明白了是什麼。
沒有術法和機關能做到這種程度——降界里常見的幾種術法效果,應風色翻遍風雲峽和通天閣所藏,已有一絲眉目——而夢境通常只有一個來源,就是自己。
除了“過分真實”這點太不真實,應風色可以確定這是在自己的識海之內,就是他與鹿希色曾抵達並相遇的最深處。
但識海不該是這麼穩固、現實感如此強烈的地方,那時他為感應鹿希色的存在,周遭成了一片漫無邊際的黑,但眼前的微風、泥土,甚至圃內混雜了高牆深院獨有的陳腐木構氣息的芽草香氣……都不是應風色日常慣見,令他不禁有些迷惑。
“應無用”笑起來。
“這就是我假冰無葉之手,留給你的性功之妙了。
在這個世人多半不知的領域裡,你不知不覺練成高手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