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的反應卻比他鎮定得多,瞥見殘屍血泊時面色微變,但也就這樣,旋即移開目光,定焦於遠方某處。
丑新娘發現那個方向只有翻覆解體的馬車殘骸、散落的行李等,沒有能一眼分辨的屍塊,驚覺這孩子經驗老到:他並非不懼屍體,而是眼不見為凈。
要見過多少凄慘死狀,才能自己想出這種應對法門? 懷中的梁燕貞輕輕動起來,丑新娘將她摟側一邊,以溫暖柔軟的胸臂擁著,不讓她起身看見夜幕下的修羅地。
梁燕貞本就倦極,溫順地伏於溢滿乳香的懷裡。
這個角度恰能望見土七郎,隔著滿目迷濛,終能細細打量他陌生的容顏,還有那異樣的蒼白瘦削。
聽人說,圈禁是要受苦的。
雖非土牢那樣的阻濕污稷、蛇鼠竄爬,屋室卻有嚴格規範,狹窄逼仄,是關上幾個月能逼瘋人的程度;上方雖有小窗通風透光,卻不是讓你曬太陽用的,而是充分感受四面牆壁的壓迫,只要睜開眼就無法逃避。
土七郎兩度造反,本該是個死,連同沾上一丁半點關係之人——如梁府和梁燕貞——一併誅夷,是先皇不惜與群臣翻臉、當堂迸發驚天龍怒,一掌打塌了半堵宮牆,才保住土七郎的命,以及其他理當牽連之人。
只殺親與謀反的將士等,將原本以數萬計的誅殺名單,縮小到數千人。
在圈禁的規格上,先皇陛下也無法再寬縱了,否則難以服眾。
川伯告訴她,土七郎被車囚發往白城山之前,綁在磔刑架上整整一個月,除了每日喂兩次米湯粗糧吊著命,連解手都沒讓放下,就地便溺,每隔一兩日以水龍沖洗,以免屎尿招腐;難受是一回事,土七郎這麼驕傲自負的性子,光這份折辱,梁燕貞便無法想像他是怎麼挺過來的。
磔刑架立在皇城西門外,那裡同時也是處決亂黨的刑場。
土七郎被迫在那裡,眼睜睜看著他親如手足的下屬弟兄被斬首、凌遲、車裂,目睹他們死前的慷慨激昂、求饒哀告、怨毒詬罵,乃至於變節誣攀,只求能逃過一死……那是活生生的地獄。
為避免武功超卓的土七郎掙脫束縛,親手擒下他的先皇既不肯廢幺弟的武功,應群臣之請,打造一條天下間最堅固的鐵鍊,將他牢牢縛在刑架上,一幕不漏地看足了整整一個月的煉獄活景。
川伯說,平望那廂盛傳:被送到白城山的頭一年,土七郎整年都沒開口,餐飯三五頓里才吃得一頓,大多數時間都在屋裡對牆發獃,午夜常在哭喊中驚醒,瑟縮在角落抱膝發抖,徹夜無眠,時哭時笑。
——正因如此,他才變成現在這樣么? 正尋思著,一張黝黑面孔闖入視界,小葉單膝跪地,向她伸出骨節嶙峋的粗糙大手。
葉藏柯頭一回沒有迴避她的注視,眸底彷佛有某種強大吸力,只有砰砰震響的胸膛沒有變。
這令梁燕貞莫名地感到安心。
她隱約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我們走罷,小姐。
”少年一個字、一個字說著,靜靜望著她。
“我帶小姐回家去。
” 但這是不可能的。
梁燕貞嘆了口氣。
粉頰所枕的腴軟跟著起伏,難道是新娘子也嘆氣了么?馥郁的乳脂香令人懶洋洋地不想思考,女郎半閉星眸,無意回應少年的熱切眼神。
她一直頗以自己的胸乳為傲,能在“堅挺”與“綿軟”兩種看似扞格的屬性中取得完美平衡,本就是造化之功。
但丑新娘的胸脯更軟更綿,乳香更甜潤,彷佛沁著乳汁似的,光靠肉眼可能會下意識地嫉妒抗拒吧?此刻她只想偎著,死都不肯起身。
“我們不回去。
我們要去白城山,把阿雪——” “……阿雪交給他就行了,小姐。
” “顧叔叔說了,只要立下功勞,聖上定會……” “……這不是咱們該管的事,不能再這樣了。
” “……准許梁侯府興復家門。
連川伯……其他人都已犧牲,我們不能空著手回去,濮阻那廂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若不能完成任務,我們就一無所有了——” “不會的,小姐。
”少年鼓起勇氣,咬牙低聲道:“我會陪著小姐——” “你是聽不懂么?”梁燕貞忽然發怒,猛坐起身,披在身上的大紅禮服應勢滑落,露出雪白的香肩。
“我們什麼都沒有了!沒了照金戺的銀錢,梁府連一天都支應不了,我們已經山窮水盡了,你懂不懂?什麼都沒有了!你身上有銀兩么,有能換取下一頓食宿的物事么?你知不知道光是我們兩個人要回到濮阻,路上須多少花費!還是你要去屍身上搜,看看有無未毀的錢囊可使?” 素來寡言的小葉猛然抬頭,一指獨孤寂,大聲道:“他的本事百倍千倍於我等,顧挽松為何要請小姐、請照金戺護鏢,難道不奇怪么?我也想不明白是為了什麼。
既然如此,不是該遠離這種怪事才對?”取出一隻舊布囊,捏得指節發白:“我這裡還有幾土文,省點用可以買幾顆饅頭,我會打獵,給人打工掙錢,真要不行我可以去乞討,決計不會餓著小姐!梁府有這麼大的屋宇,庫房裡有忒多物事,城外還有些許薄田……真要過日子辦法多得是,什麼叫山窮水盡?外邊山窮水盡的人,小姐還沒看過!” 梁燕貞當他是少不更事的小弟弟,被一頓搶白,居然一個字也辯駁不了,餘光卻往土七郎身上轉,連自己也覺心虛。
小葉忍住眼淚,再次伸手。
“要興復家門,也不是靠他,他……他不珍惜小姐的。
我……我會給小姐做牛做馬,會好好練武,一定……會有辦法的。
我們走罷,小姐,回家去。
” 河風吹拂,偃草沙響,火焰燃燒的劈啪聲始終未斷,彷佛將這刻拉至無限長,像等待了一夜。
梁燕貞從未如此際般,強烈意識到他是名成熟男子,而非身前身後傻頭傻腦、只是長得高些的小男孩,異樣的陌生令她無法伸手,也不知如何拒絕,任由時間在靜默中溜走。
早就沒有家了,小葉。
你沒聽川伯說么?那不過是個牢籠而已,他們把我養在裡頭,每天看膘養肥了沒,估量著什麼時候能完熟入口……現而今,也要換你餵養了么? 也不知過了多久,少年低頭拱肩,舉袖一揩臉面,雙膝跪地,磕了九個響頭,起身抱拳。
“既如此,小葉走了。
小姐保重身子,早日返回濮阻。
”抹去淚水的爍亮雙眸轉向獨孤寂,定定望著他,並未開口,意思卻再清楚不過。
獨孤寂饒富興緻地看著,聳肩一笑。
“眼神不錯,沒廢話一堆也很好,我總算沒走眼。
你既放棄她,日後白雲青山兩不相涉,死活與你何王?江湖就是這樣,不要婆媽。
” 適才趁著主僕倆說話,野人踅到阿雪藏身的箱子,變戲法似的從箱底取出洗凈的白中單、中褲、鱗靴等穿上,外罩一襲厚繭綢裁製的紺青蟒袍,袍上的四爪蛟蟒以金、綠、橙、紅、銀等五色絲糸綉成,栩栩如生,極為威猛,原來他老早便把衣衫與阿雪藏在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