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手殺死瓊娘的那晚,她手上戴著的,正是這枚戒指。
刀鬼一直以為戒上所鑲,乃是蛋白石、翡翠或珠貝一類,以岳父的官位身家,瓊娘最鍾愛的戒子未免稍嫌樸實,雖然這正是他最初愛上她的理由。
若非視金錢如糞土,以瓊娘千金之軀,怎會委身下嫁於他? 破落門第貧寒出身,限制了刀鬼的眼界。
戒指上鑲的,可不是什麼蛋白石,而是價值千金的“飛廉石”。
能貯入強烈意念的異石,鉅細靡遺地錄進瓊娘死前,對他失望、鄙夷到了極點的泣血控訴,連同絕望的慘呼,以及他行兇後獸一般的喘息嗚咽……通通留存在飛廉石里。
一旦公諸於世,他一往情深的鰥夫形象,為亡妻單槍匹馬、手刃悍匪的豐功偉績,乃至水漲船高的名位等,都將毀於一旦。
世人勢必重新檢視其泰岳之死,發現與其妻被土匪劫殺一案驚人地相似,終不免發現那些宣稱被剿滅的土匪,其實並未真的授首正法,而是與他串通一氣,隱於暗處,官匪聯手籌謀,王下許多大案——而那幫胃口越來越大、漸難節制的匪寇,如今再也開不了口。
刀鬼對於以鬼牙半面鎖住腮幫骨、讓他們無法出聲的諷刺意味,欣賞得無以復加。
當他們從昏迷中蘇醒,發現自己成了這副鬼樣,不得不依令而為,爭取一線生機,然而終不可得……這簡直是世上最完美的滅口。
徹底、利落,而且過程賞心悅目,大快人心,使他那一輪毫不猶豫地將票投給了羽羊神,投的自然是“德”而不是“丑”。
捏碎此石,他在世上將不再有任何的把柄破綻,飛廉石的價值卻使刀鬼猶豫起來,考慮再三,終於還是把戒指貼肉收藏好,闔上鈿盒,遠遠擲飛。
他藏身於岩隙間,以龜息法收斂氣息,如遭石化,就連鳥雀松鼠都無法輕易分辨。
無面者倏忽而至,手裡拿了塊小小玉牌,牌上所嵌,那宛若天然石英般的結晶體正發出刺目的光華,持續不滅,越發耀眼。
無面者駐足不動,彎腰在草叢裡搜索片刻,拾起鈿盒轉身飄去,也不瞧周遭一眼。
刀鬼——該稱呼他為第二位羽羊神才對——冷眼瞧著,也從懷裡掏出一塊一模一樣的玉牌,牌上嵌的非是晶脈橫生的畸零水精,而是精雕細琢的晶珠,同樣綻放著熾亮的酒紅色光芒,只是隨著幽影遠去,光芒開始閃爍、消淡,直到無面者在夜幕里失去形跡,晶珠仍像風中的燭火般明明滅滅,始終沒有完全沉寂下來。
半神的追蹤玉牌,是該比無面者的更強才對。
第二位羽羊神心想。
參與降界遊戲的每位羽羊神,均擁有一塊這樣的玉牌,用來追蹤自己的“不屬此世之秘”,可倚之在降界找回藏有自身秘密的隱藏道具,或者誤導得到道具的使者,以保護自己的秘密……玩法非常多元,端看個人的喜好與手段。
由於晶珠放光的機制,無法分辨是接近哪樣道具才被觸發,因此也可能會追蹤到其他半神的道具,透過道具猜出對方的身份,在“孔海邑池”投票時加以利用;也可引導九淵使者解開謎底,使對手提前出局。
他推測這是某種術法的定向效果,然而,打從本輪降界開始,晶珠的感應就彷彿被遮斷了似的,玉牌上一片死寂。
第二位羽羊神心有不甘,一路尾隨使者,直到高家莊眾人與巨虎鏖戰,晶珠才突然綻放烈芒,羽羊神旋即宣布觸發“平陽令”的隱藏任務,讓他有被擺了一道的感覺。
這完全不在當初規劃的腳本之內,說不定根本就是羽羊神的即興發揮……不,他肯定是算計好了的,所以只有我一個人去了高家莊。
難道,他要對付的人,居然是我? 第二位羽羊神面色阻沉,施展輕功穿過田野林道,循秘徑進入城邑,掠向約定的集合地點。
——接下來,得好好思考“孔海邑池”那廂,票要怎麼投了。
第五六折·邑池孔海·丑蓄德興2020年1月1日“孔海邑池”乃是傳說之中,位於幽窮九淵的銀色湖泊,以皇家園林比擬,約莫是龍皇應燭御用的太液池。
拿來當作半神密會之處的代稱,除了滿足羽羊神的惡趣味,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此間隱於城邑地底,興許真是某種古老的地下水道也未可知。
他曾命有司調出圖籍,才知現存的文檔,只能追溯至前朝中末葉,金貔朝乃至更早之前的已然佚失;問起作廢的地底暗渠,即便是城尹衙門的老人也多不知曉。
“刀鬼”是應風色等人私下對他的稱呼,第二位羽羊神既沒聽過,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有這樣的一個綽號。
戴著羊角頭盔的半神共有四位,輪流提供腳本、主持儀式,雖份屬同僚,但彼此之間互稱羽羊神也未免過於混淆,搞不清楚所指為何,所以只有最初的那一位以“羽羊”自稱,任性地為其餘三人起了綽號。
第二位羽羊神、也就是使者口中的刀鬼,被稱為“竹虎”。
比起管叫辵兔和水豕的另外兩位,他覺得自己已經不能抱怨了,況且他並不討厭“虎”字。
鑄煉其一身武藝的門派,發源於以虎為尊的遠方;學藝時從未獲得的褒獎肯定,“竹虎”之名似是多年後遲來的補償,只不免對“竹”字有些在意。
“吾隨便想的,都說竹是君子嘛。
要是不喜歡,叫草虎或石虎如何?”羽羊神的回應,差點教他嘔出滿盆老血。
“不然吾再想想……是了,汝刀法精湛,快刀既輕又巧,叫‘巧虎’你覺得怎樣?” ——這個瞧不起人的王八蛋! 若羽羊神從頭到尾都是這樣嘲諷滿滿、隱含惡意的話,倒也容易應付,謹慎防範也就是了。
偏偏他經常給出中肯的建議,令人無法拒絕的好東西,實打實的給予強助;這樣甘美而慷慨的賜與摻雜著惡意,委實防不勝防,益發教人提心弔膽,須得勞神應對。
直到后兩位加入遊戲的半神,得到“辵兔”、“水豕”這種莫名其妙的代號,竹虎決定放棄在這種枝微末節上與他角力,好歹還有個順耳的“虎”字。
羽羊神特別喜歡這種具體的動物代稱。
在上輪降界結束,返回孔海投票之際,他還給每個人準備了繪有動物圖形的薄紗小扇,當作投票的注碼。
竹虎只在城尹衙門的官妓玩投壺遊戲時,瞧過這種長柄帶流蘇的小圓扇子,不知他打哪兒弄來,還特意畫上羊頭兔臉一類,思之不由一陣惡寒。
尋找、守住自己那份被投入遊戲的“不屬此世之秘”,行有餘力,也可以倚之坑一坑其他同僚——這不過是額外的加註罷了,是最快篩出一名輸家、結束遊戲的捷徑,卻非是正規的競賽內容。
竹虎從城外一處荒僻的秘洞潛入地底,起初是走在濕漉的泥土地上,接著踩過一大片崎嶇磚碎,踏進一條長長的磚砌甬道里。
說是甬道,不過是水渠兩側各留有兩尺寬的踏腳處,行走其間,以竹虎的身長仍不免要微佝著腰背,以免頭頂磨著圓拱側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