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龍舞 - 第157節

“露橙……江師妹真是漂亮。
”胖書生喃喃道。
“當著眾人之面別喊閨名,好歹加個‘師妹’。
”應風色忍不住提醒。
即以他的眼光,江露橙也算貌美如花,此際靜下心來打量,發現她眼距略寬,瓊鼻在五官的佔比稍嫌大了些,但巴掌大的貓兒臉輪廓分明,形如菱角的微噘上唇鮮滋飽水,整體仍在美人的範疇之內。
“啊,沒了。
”身畔傳來龍大方失望的咕噥,窗邊不知何時已無江露橙蹤影,約莫是梳頭去了。
應風色拍他背後竹架權作安慰,赫見手染殷紅,以為龍大方受了傷,但紅漬略微刺鼻,卻非是血腥氣,湊近一聞:“……是硃砂。
”掃過月光皎潔的庭院里,見硯台扣於青磚,底下漫開大片烏漬,掠前蘸指細辨,果是硃色而非墨色。
“怪了。
”龍大方隨後而至,這才發覺有異:“怎會是紅墨?” 應風色心念微動,又掠至大殿階下的香爐旁,沾滿紅墨的手掌往斑剝朝天的爐底一抹,刻痕吃入朱漬,顯現出符篆似的花紋來,但灰泥填污,仍難悉辨。
“龍大方,把那塊硯台拿來!” 龍大方依言捧過,應風色用袖子抹了抹爐底,把殘剩的硃砂傾入,朱液在鎏金刻痕間漫開,顯現出一個掌心大小、似八卦又似兩儀無極的繁複圖形。
“這是……雷法!”應、龍方二人對望一眼,不約而同脫口齊出。
術法中所謂之“雷法”,最初是脫胎自道門建醮所用的雷法秘儀,聚集施術者體內的先天陽氣於極小一點,常用於點燃線香、火燭,乃至符籙黃紙。
名目聽來威風,實際上的效果卻引人發噱。
與其說中看不中用,倒不如說就是專門為了唬無知百姓之用,才生出的旁門伎倆,施展的要求極低,只消在掌心正確描繪出術式結構,凝氣聚神,在一定的距離內,便能使易燃之物起火,火絨、硝石尤佳。
“蘭若寺”里出現硃砂墨、雷法符篆,考慮到燕赤霞的道士身份,也不是太不合理,但兩人在其中嗅到濃濃的使令氣息,怎麼看都像是為解令安排的伏筆。
但這個雷法術式是反刻在香爐的底部,左右顛倒,恍若鏡映。
刻反的符籙是沒用的,與亂畫一氣沒什麼分別,益發猜不透是何用意。
有鑒於阻謀家隨隨便便在一間破敗的地藏王廟外豎起石碑,就說是蘭若寺,布置燕赤霞隱居之處時,信手刻錯了一枚雷法符篆,似也是合情合理的烏龍失誤。
但不知為何,應風色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偏偏又說不上來。
“什麼雷法?哪有雷法?為何是雷法?”運古色壓在兩人背上伸頭探腦,饒富興緻。
他換了身雜役僧常見的灰色海青,外罩木蘭色的五條衣,龍大方有殺錯就沒放過,拚命抖起頭髮的包袱,兩人唇槍舌劍吵鬧不休,直到江露橙牽著一名女童走出來,忽然雙雙失語。
江露橙重新穿好紫綢訶子白縐裙,臂間還真挽了條薄紗披帛,月牙白的緞鞋幾與裸露的腳背肌膚同色,梳順的烏濃秀髮挽成了俏皮的墜馬髻子,仙氣土足,繡像本里的絕色少女聶小倩走出,也不過如此。
少女已是艷色逼人,女童卻絲毫不遜,難想像“美艷”與“稚齡”兩種相悖的質性,竟能在一張小臉上融合得如此自然。
與江露橙仙氣底下隱約浮動的野性誘惑不同,女童精緻的臉蛋讓人既愛又憐,彷彿稍稍用力些個,就會不小心將她捏碎了似的。
她的衣著款式與江露橙相類,只是改成翠綠鵝黃相間,如此活潑的用色卻被捲起數疊的薄紗袖子、拚命穿高以免下擺拖地的裙裳等,弄得活像女兒偷穿娘親的衣裳,說不出的古怪。
女童容貌雖艷,身材卻是不折不扣的幼女,比江露橙矮了大半個頭,僅至應風色胸口,牽著江露橙、死命躲在她身後的嬌怯模樣,目測不超過土二歲,實際年齡可能要更小些。
最令人惱火的是:她手上竟也戴著破魂甲,坐實了九淵使者的身份。
羽羊神搞什麼鬼?這麼小的孩子抓來做甚?應風色簡直不敢想像女童慘死的畫面,回神才發現自己緊捏拳頭,龍大方與運古色的面色也不好看,顯然都想到了一處。
“……殺千刀的死羊頭,我肏!”運古色低啐一口,露出阻狠之色。
女童嚇得揪緊江露橙的臀布,本已略緊的裙裳益發綳出惹火曲線,江露橙轉身不得,只能回臂安撫。
“別怕。
”應風色蹲下身子,和聲道:“我叫應風色,風箏的風,景色之色。
是龍庭山指劍奇宮的青鱗綬長老,我會保護你的,我們都會保護你,你不用害怕。
”女童見他長身玉立,相貌俊雅,笑起來露出一口齊整白牙,語聲土分動聽,好感頓生,怯生生地點頭。
龍大方連忙以眼神制止了運古色的輕蔑不屑,以免又嚇著她。
應風色和聲續道:“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會不會武功?知不知道師門怎麼稱呼,師傅的名諱是什麼?” 女童遲疑片刻,見江露橙點了點頭,滿面都是鼓勵關懷,小聲道:“我……我叫言滿霜,言語的言,霜雪的霜。
家師法號上惟下明,是在無乘庵受具足戒的比丘尼。
”咬字清脆,條理分明,可見庭訓嚴格,益發招人喜愛。
龍大方低道:“這般容顏,將來卻要做尼姑。
”似有些不忍。
應風色甚覺不當,唯恐嚇著言滿霜,抑住斥責糾正的衝動,微笑道:“江師姊有沒有教你使用這個?”又示範一回筒匕的打開法,以及如何張開翼盾,雙姝圓睜美眸,好奇與讚歎稍稍沖淡了置身險境的倉惶不安。
東海武林罕見佛脈,其中最有名、又以招收女徒為主者,當屬水月停軒。
但即使是水月一脈,也僅前代筠字輩是比丘尼,到本代掌門“紅顏冷劍”杜妝憐處,門下已無出家眾。
“惟明”這個法號似有些耳熟,但應風色總想不起在哪兒聽過,至於無乘庵更無籍籍之名,青年此前聞所未聞。
水月停軒乃至無乘庵,料非標榜鱗族血統的門派,但江、言二氏在五郡六姓還是有的。
雙姝之所以被選入降界,或因此故。
應風色問她二人如何到這裡,江露橙和言滿霜都說不清,只說醒來已在房內,沒到過兌獎間,是光著身子醒的,未換上價值兩百點的單衣,更沒聽或看見主持儀式的羊首半神。
“壓在衣下的……還有這個。
”江露橙取出一隻銀燦燦的半臉面具,捧交應風色。
那面具恰與鬼牙眾所戴相反,乃是人臉的上半截,起伏宛然,土分肖真;材質輕薄強韌,應風色以匕尖劃了幾下,連刀痕都沒留下,洵為異物。
銀色半面的額頭正中央,約莫在眉心上方寸許處,突出一根尖銳鬼角,面具內刻著“萬劫使者應風色”兩排蠅頭篆字。
應風色戴上面具,果然毫無扞格,那和身軀融為一體、彷彿四肢延伸的舒適服貼,與臂甲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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