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之中大雨滂沱。
到處都是雨水,卻不是純凈清涼的雨水。
而是骯髒的雨,染著殺戮污血的臟雨。
是獨幽琴千百年前隨著上一任主人見證經歷過的殘酷戰爭。
殺伐與吶喊聲刺耳,鮮血時不時飛濺而過。
郁行舟在摔落在屍山血海里,懷裡的獨幽琴也不知去向,他奮力爬起來,抹去臉上的污漬,抬頭看向對面——
江月白站在污穢的血雨里,卻片塵不染。
獨幽琴靜靜躺在他左臂。
太陌生了。
江月白不會做出這種事。
“江月白不是瘋子,你不是他......”郁行舟在腥風血雨里踉蹌一步,隔著瀰漫的血霧去看江月白,“你是誰?你要做什麼!”
江月白淡淡說:“殺你。”
郁行舟冷笑:“殺我?”
若對方不是江月白,他殺不了自己。若對方真是江月白,他不會輕易殺人。
郁行舟根本不怕。
“來啊。”郁行舟揚手召出了東風破,橫琴身前,“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誰!”
郁行舟雙手一起划弦,瘦長有力的指節在接觸琴弦時溫婉有度,仿若撥雲弄雨,卻在下一刻雨轉雷鳴,東風破迸濺出千鈞之勢、化作尖兵利刃!
江月白沒有躲,白衣被琴音震出數道裂口。
郁行舟的手猛然迴轉,指尖在七根弦上行雲流水遊走,像是吟風誦月的翩翩公子,可在出手時又是直取咽喉的致命一擊!
他總將兇狠的招數隱藏在風流佳韻之中,讓人將死卻不知、臨死卻猶戀......
這便是琴聖最引以為傲的殺招。
江月白仍舊靜立原地,沒有任何動作。
只注視著那雙撥弦的手。
護身真氣彈開了琴音。江月白在破碎的曲調中說:“是你。”
郁行舟笑起來:“是我什麼?是我奏曲悅耳,還是我風度翩翩?”
江月白說:“是你拿走了斬雷。”
郁行舟一愣,隨即又笑,像是回憶起一樁再平常不過的舊事:“我當是什麼讓北辰仙君一改往昔風姿,原來費盡周折是為這個。”
他翻袖托起東風破,“斬雷乃紅顏好友相贈,已被我融進東風破,你現在就算是搶回去,也沒用了。”
江月白沒有看他的東風破:“一張琴而已。”
“是啊,一張琴而已。”郁行舟笑了笑,“你有獨幽了,自然看不上斬雷。北辰仙君什麼沒有?可我們就不一樣了。多少人做夢都想有一把斬雷琴。昔年百妖山下,我化作老者前去救人,本想瀟洒一回為蒼生,獻祭這把東風破毀了妖巢,誰知輸給少女三聲撥弦。此時想來,那便是我們的劫數。”
“是她的劫數,”江月白道,“不是你的。”
“北辰仙君何出此言?”郁行舟說,“我仰慕晚衣,她也愛慕我,我們真心相愛,奈何情深緣淺,只能錯過。她的劫數亦是我的,我們互不虧欠。”
江月白冷冷看著郁行舟:“你一個男人,想要什麼大不了去明搶,非用如此下作的手段么。”
“我一個男人。我這樣一個男人。”郁行舟重複著江月白的話,搖頭笑嘆,“雅樂風流債非債,名琴佳人皆紅顏。北辰仙君也是不缺女人的男人,春宵一夜情也真,不能理解嗎?”
江月白沒有說話,緩緩垂下了手臂——風雪夜歸在寒霧繚繞的掌心一寸寸化出形狀。
郁行舟神色一滯,笑容凝固:“你真要殺我?”
劍出無影!他最後一字的字音還沒說完,冰寒的劍尖已經抵在了他頸前!
郁行舟後退了一步:“因為斬雷琴?還是因為晚衣?”
他不能相信。
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遠遠不至於北辰仙君下殺手。
他是琴聖、是空鳴山莊的掌門人、是二十六家的座上賓!
他不信江月白會因為一件兵器或是一段露水情緣,就輕易殺了他。
“想不明白,”江月白低聲說,“那就去黃泉路上好好想。”
“慢著!”郁行舟用那雙溫柔多情的眼睛看向江月白,聲音有些許顫抖,“晚衣她若是知道我死了......死在你的手裡,她會怎麼想!她以後會怎麼對你?”
風雪夜歸劍抵著郁行舟的咽喉,但沒有繼續向前。
“她會傷心,她會恨你。”郁行舟不再後退躲劍鋒,他很清楚自己這回一定賭贏了,“我是她最愛的人。”
猛然一道鮮血飛起!濺濕了江月白的前襟。
紅雨茫茫,到處都是血,不在乎多這一抔。
* * *
魔界的雨雪斷斷續續下了三日。
寒風和冰雪沖不淡的噩夢。
穆離淵如今有千萬種驅散噩夢的靈丹妙藥,但他一次也沒有服過。
他不想忘記那些夢魘。
甚至對每夜痛徹心扉的疼痛上癮。
天際陰雲密布,偶爾閃過的驚雷將漆黑暗夜撕開一道口子。
夜深忽夢少年事。
穆離淵再次看到多年前仙魔大戰的戰場。
魔族的屍體堆滿了山谷,濃烈的血腥味瀰漫在空氣中。天際懸著沒有融化的仙門陣法殘光,如同半睜半閉的幽幽巨眼,凝視著這片慘烈的土地。
魔族獸紋旗歪倒在堆起的屍身上,旗杆折斷,只留殘旗半面,在腥風裡凄慘飄蕩。
遠處的魔宮燃著烈火,濃煙衝天,晚風刮過,送來紛紛揚揚的火星,瞬間將殘旗燒成了齏粉!
穆離淵趴在屍堆里,他的衣服已經被靈火燎著,燙得肌膚劇痛。
但他一動不敢動。
仙門的探靈陣還在搜尋魔息。
火把移動在屍山上,修士們逐漸逼近的腳步如同催命鐘聲。
“找到了!!!”
碎石堆被一腳踹開,有人揪著頭髮將他提了出來。
胸前象徵身份的魔族琥珀被扯下——
“就是他!魔尊與妖女的兒子!”
一瞬間數百件殺氣縱橫的法器一齊對準了他!
僅僅是隨風而來的靈浪便撞得他頭暈目眩,幾欲吐血。
“慢著。”人群后響起一個年輕的男聲。
他驚恐地抬起頭,看見修士們紛紛退讓開道路。
道路的盡頭是漆黑暗夜裡的一抹雪白,雪白到刺眼的一把劍。
他從未見過那樣奇異的劍——長劍周圍飄繞著風雪,蜿蜒的血水順著冰晶般的劍身緩緩下爬,從劍尖處吐出一滴渾濁的血淚,融化進屍骨泥濘中。
“留著他的命。”白衣男子提著劍走近,眉眼如手中劍一般冰冷,注視著他胸口的魔紋,“我要帶他回滄瀾門。”
巨石滾落,業火燎原,魔宮在烈焰中徹底化作灰燼!
漫天血腥的夜色成了一張扭曲的畫布,轟然撕裂,湮滅不見!
一點白色出現在漆黑的夢魘深處,而後慢慢放大,連成巍峨的滄瀾雪山。
紫藤花飄落,春寒峰又度春風。
他跪在冷意未消的春日殘雪裡,天邊夕陽漸落,廊下花藤搖擺。
遠處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穆離淵和旁邊的紀硯立刻一起跪直了身子。
昨夜他跟著師兄偷跑下山,結果被山門守衛抓了個正著。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下山。
師兄下山是為了喝酒,而他只想吃集市上的桃花酥。
可他已經連著三次沒有吃到了。
長靴一步步踏雪而來,江月白的腳步停在他們面前。
“康峰主要打掃校場,”江月白對紀硯說,“你去幫忙。”
紀硯抬起頭:“哦......是、是!”
微嵐峰有三十九處校場,打掃校場是最累的活,連外門洒掃弟子都不願意去做。
但紀硯此刻卻欣喜萬分,因為給了懲罰,意味著師尊原諒了他。
他歡天喜地從地上爬起來,小跑著離開,直到轉過迴廊才敢微微放慢腳步,面容扭曲地揉了揉跪麻的膝蓋。
紀硯離開,江月白向前走了一步,垂眸看著穆離淵。
穆離淵也抬頭看向師尊。
——他只是從犯,也許師尊大發慈悲,要讓他起來了。
“你繼續跪著。”江月白嗓音冷淡,在離開前說,“跪到跪不住為止。”
太陽落山,氣溫變冷,空中儘是烏雲,似乎要下雪了。
穆離淵在晚風裡打著哆嗦,覺得無比委屈。
他也許會凍死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