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離淵滾動著喉結,沉默了很久,才緩慢地後退了一步:“好......我去給主人找......”
那些纏繞著江月白水流觸手的確是火熱的,穆離淵甚至能看到它們蒸騰出的熱氣——
隨著他後退的步子,漸漸將江月白淹沒在危險的霧靄里。
退到神殿門口時,穆離淵才轉過身,凝聚魔息揚手一刀!斬斷了周圍侍從身上無形的束縛。
鎖鏈是透明無色無形的,判斷它們纏著哪裡全憑感覺。
刀氣劃開無形鎖鏈的同時也將侍從們的手臂劃出了傷痕。
只是他們剛出聲哀嚎喊痛,就被穆離淵陰沉的嗓音打斷了:“你們都出去。”
侍從們全都驚惶失措。
他們看看神殿深處詭異的場景,又看看近處人陰鬱的臉色。
最後都跟在穆離淵身後出了神殿。
“守好神殿的大門,不準任何人進。”穆離淵說,“做不到,就不用活著了。”
穆離淵交代完,轉身沿著長階向下走。
以往江月白與旁人做什麼事要他離開,他都是憤悶委屈的,滿心不情願。
唯獨這次是自覺自愿的。
走下神殿長階時甚至有一種麻木的平靜。
吃醋委屈是因為覺得自己還有為之難受的資格。
平靜是因為自己沒資格了。
以前他很清楚,江月白回應給那些人的愛只是給乞討之人的施捨,施捨是冷漠的、沒有任何感情的,
不過是縱容一次觸碰、賞賜一個吻......
但這次江月白給那人的並不是施捨。
那不是自上而下的眼神。
他回想起曾經天道說的“更高層級的世界”。
他貧瘠的思想想不出那是怎樣精彩繁華的世界,但他知道也許那個世界里的人,才是可以與江月白平起平坐的人,可以讓江月白平等相待的人——能真正被江月白看做“人”的人。
而這個世界的他們只是江月白俯視的、消遣玩樂的花草螻蟻。
那是根本無法逾越的可怖鴻溝。
大漠的夜晚寒冷。
數千人還被無形的繩索束縛著,僵立在神殿下。
從高處看去,像一排排任由巨人擺布的玩具。
穆離淵停在頭狼身前。
景馳因為想要掙脫束縛用力到目眥欲裂,眼底充了血。
穆離淵揮刀斬斷了他身上的繩索!這一刀很猛,砍到了景馳的肩膀,景馳肩頭頓時血流如注。
“你......”景馳捂住傷口,沒空糾結這一刀是不是公報私仇,當即就要往神殿去。
“別進神殿。”穆離淵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
“為什麼?”景馳轉過頭,怒吼道,“你主人被怪物劫持!你不去保護嗎!”
“那不是怪物,”穆離淵說得很緩慢,“那是主人的愛人。”
景馳愣住了。
那個只從江月白的描述里聽到就能感到十足威脅感的敵人,此刻突如其來地到了眼前——像一根疾馳而來的利箭!把幻夢扎破成了泡影。
不見棺材是不會掉淚的,從前他們都默契地懷著“那人來不到此處”或者“那人是個短命鬼,陪不了江月白多久”的自私念頭,可現在那個人宣告主權般降臨,要把他們卑鄙偷來的一點歡愉全都奪走。
氣氛寂靜得只能聽到景馳沉重的喘氣聲。
沉默片刻,景馳問道:“那人要帶他離開嗎?”
“也許吧。”穆離淵鬆開了景馳,垂眼收刀回鞘。
景馳盯著穆離淵平靜的表情,極為不解:“你就這樣甘心?!”
“狼王殿下不是要去沙漠之眼尋找明珠嗎。”穆離淵抬起眼,望向遠方,啞聲說,“去找吧......那是主人要給愛人準備的成婚禮物。”
景馳兇悍的面部肌肉抽動著,似乎在狠狠地咬牙:“那我為什麼還要去找!”
“多找到幾樣能討主人歡心的東西,”穆離淵停頓一下,緩緩說,“也許還能讓主人在這個世界多停留幾天。”
......
沙漠乾旱,最近的水源也要走上幾十里,神殿附近有用木桶積蓄的雨水,但穆離淵覺得那些雨水太髒了。
他簡單處理了一下胳膊被透明繩索勒出的血口,而後去了一趟遠處的蒼寧河,取到了清澈甘甜的水。
回到神殿時,長夜已經過半。
原本明亮的月有些暗淡了,似乎是受到了方才的風暴肆虐,變成薄薄淺淺的一片,虛弱地掛在天邊。
神殿四周強大的威壓散去了,晚風寒冷乾淨。
穆離淵知道那個怪物已經離開了。
他在外面提前把水換了個乾淨的水囊裝好,才登上長階走進神殿——
昏暗的月光從露天穹頂落下,照亮了殿內瀰漫著的濕霧。
霧氣有溫度,和體溫一樣溫熱,每走近一步就被更潮濕的氣息包裹——這種氣息是極度曖|昧墮落的,在滿殿聖潔的斷壁殘垣里顯出更加放肆的墮落。
穆離淵一路緩步向里,目光所及狼藉遍地。
桌椅翻倒、掛畫掉落、紗幔斷裂......
整座神殿彷彿被一張巨口當做食物殘忍地嚼碎了。
狼王的寶座是用整塊堅固的晶石鑄成的。
可此刻連最堅硬無比的金剛寶石都綻開了裂紋。
江月白橫躺在寶座,腿彎搭在一側的扶手,後頸仰枕著另一側的扶手。
盛典的隆重衣裝被撕扯得沒剩多少,衣衫碎屑散落得遍地都是。江月白身上只有一層從穹頂墜落的破碎紗幔,蜿蜒纏繞,順著腰側和腿彎的弧度垂落。
周圍的霧氣是暖的,可穆離淵卻渾身都冷得發抖。
心臟早就不會跳了,被凍成冰塊又裂成碎片,流得滿胸腔都是血。
他緩慢地在寶座邊跪下,脫了自己的外袍想給江月白蓋上,但手抖得太劇烈,還沒有碰到江月白的身體外袍就滑落了。
氤氳的霧氣被衣衫落地揚起的風吹得微微飄散開,好似畫卷表面的風霜斑駁褪去了,露出了清晰又震人心弦的顏色。
薄紗只遮住了很少地方,其餘裸|露的皮膚上布滿了曖|昧的印記,在江月白略顯隨意的躺姿里被拉成更加曖|昧的形狀,彷彿在隨著身體的線條意猶未盡地生長,囂張地向看到的人展示——即便留下它們的人已經離開了,它們依然會在這具身體里生根,彰示著佔有的意味。
“主人......”穆離淵極輕地開口,出了聲才發覺自己的嗓音啞得可怕,“我回來了......”
他低頭拔下水囊的蓋子,把水小心翼翼倒進一個小杯子里。
“我找來了乾淨的水......”穆離淵的嗓子幾乎快要發不出聲音,每個字都是用盡全力才摩擦出來的,“很好喝......我嘗過了,是甜的......”
安靜了許久,江月白才微微側過頭,睜開了眼睛。
江月白臉側的長發是濕的,眉睫也都是濕的,睜眼的動作做得很慢,似乎費了很大力氣。
江月白的眸底也是濕的,含著晃動的水霧。
移動目光時甚至從眼尾滑出了一道水痕。
“辛苦了......”江月白輕聲說。
說話的時候江月白滿身旖旎的顏色都流動了起來,紅腫的唇角像是蒼白皮膚上一抹艷麗的脂粉,在江月白清冷的氣質里格格不入得驚心動魄。
頸側染著紅痕,抬起的手腕也繞著幾圈紅痕——彷彿一段雪色的花枝被惡意地揉紅染髒了。
可江月白的神色是從容慵懶的,反倒像是一朵花主動躺在了一汪濃烈的酒里,在享受著這場奢靡無比的放縱醉意。
穆離淵見過江月白每一種模樣,但還從未見過這樣的江月白。
這樣柔軟易碎,甚至萎靡。
以前他面前的江月白,不論在如何瘋狂的時刻,眸色也總是冷漠平靜的,從不會出現這樣意亂神迷的水霧。
此時這幅場景,是曾經的他一輩子也不可能見到的。
江月白那個強大又完美的愛人,也是他一輩子都沒法比得上的。
“他走了嗎。”穆離淵問。
江月白淡淡點了下頭。
“他還要再來的,是嗎。”穆離淵問。
江月白說:“別怕,下次不會讓他傷到你們了。”
這句話聽得穆離淵心口擰了一下。
“主人,喝水吧......”穆離淵把杯子遞到江月白手邊。
江月白卻沒有接,伸出的手與他的手相擦而過——
摸了他的臉。
江月白嗓音很輕很緩:“怎麼流血了。”
穆離淵微微怔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流的血——這點小傷比起心裡的痛苦太不值一提了,心脈的疼痛太強烈,把其他地方的痛都蓋過了。
“蒼寧河的風沙太大了......”穆離淵啞聲說,“劃破了。”
“傻孩子,”江月白垂下眼睫看他,微彎的唇角似乎是一個無奈的笑,“誰讓你去那麼遠的地方了。”
“我......”穆離淵說不出話,原本壓抑了許久的難過莫名全翻湧了上來,他不敢對視江月白這樣溫柔的眼神,看得他喉中酸澀,想要流淚。
他慌張地低頭躲避著江月白的目光,想要找些別的事做,手忙腳亂地用杯子里的水把手帕澆濕,站起身,磕磕絆絆地說:“我幫、幫主人擦......擦身子吧......”
他不想看著別人的印記留在江月白的身體。
可有些東西是怎麼擦都擦不幹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