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向我泄露天機,”江月白悄聲嚇唬他,“會遭報應的。”
“我不怕。”穆離淵說。
他這一輩子經歷過了無數次生生死死,還會怕有什麼報應。就算報應要了他的命,能多見幾次江月白,也很值得。
“相伴不在朝夕。”江月白的笑容里忽然閃過穆離淵從未見過的狡黠,“而且我有淵兒陪著我。”
穆離淵這一瞬間有些吃那個名叫“淵兒”的小混蛋的醋了。
江月白又火上澆油:“我待會兒還要去哄他睡覺,他說他怕鬼。”
穆離淵醋意更濃了,生氣地戳穿那個小混蛋的把戲:“他在撒謊,你看不出來嗎?他故意騙你陪他。”
“是嗎。”江月白笑著看他的眼睛,“原來是這樣。你從小就這麼厲害了。”
穆離淵無話可說了。
“這個給你。”江月白往他手裡塞了一顆石頭。
穆離淵張開手掌,發現石頭是他在仙魔戰場上送給江月白的那塊隕石碎片。
穆離淵皺了眉:“你當時沒有用它?”
江月白說道:“用了,但後來又取出來,把它做成傳音石了。”停了片刻,又補充了一句,“我自己發明的。”
穆離淵本是心疼生氣的,但對江月白怎麼都生不起氣,反倒笑了。
江月白向他介紹東西時,總要加一句“我發明的”,雖然他知道江月白是怕他沒聽說過,但他只覺得很可愛。
也許是他活得太久了,看年輕時的江月白很可愛。也許是江月白頭一回用平輩人的語氣同他交談,讓他新奇。但不論如何,他很喜歡這種感覺。
“你好厲害。”穆離淵低聲說。
“我告訴你怎麼用。”兩人互相用“厲害”吹捧后,江月白很認真地介紹起他發明的東西的用途,“你有想說的話,直接用靈息寫在石面上,不出半刻,我就能看見。”
“好。”穆離淵點頭,“我會天天寫的。”
幽會的情人要告別了,氣氛終於淡淡傷感起來。
“你不要再來見我了。”江月白收起笑,語調正經地說,“我方才說的不是嚇唬你。”
穆離淵也知道那不是嚇唬——逆天而為必遭天譴,這種事他已經親歷過一回。
“你答應他了什麼。”江月白認真地說,“別讓他失望。”
穆離淵稱呼小時候的自己為“他”,江月白也稱呼多年之後的自己為“他”。
很疏離,也很夢幻。
“向前走,別再找了。”
穆離淵垂眸,點了點頭。
收去了借醉的放縱,他還是那個永遠臣服於江月白的卑微的人。
穆離淵在晚風裡看了江月白一會兒。
江月白已經要收拾東西離開了,風雪夜歸已經握在了手裡。
“師尊。”
穆離淵換回了稱呼,在江月白離開前拉住了他的手。
緩緩抬起到自己心口的位置。
醉意還沒完全消退。
他想吻江月白。
江月白沒有收手,在等著他的下一個動作。
穆離淵微微低頭,發梢與氣息緩緩順著江月白的手背而過,雙唇卻自始至終沒有碰到手。
最後只很輕地吻了一下江月白手裡握著的劍柄。
“以後替我吻他吧。”他心裡無聲地對風雪夜歸說。
他知道,這把劍是江月白唯一不離身的東西。
江月白收回了拿劍的手,又將劍提在眼前看了看,安撫小情人般地說:“我知道了,以後我會時時刻刻帶著它的。”
穆離淵看著神情輕快的江月白,也露出了一個溫柔輕快的淺笑。
他什麼都沒說出口,江月白卻什麼都知道了。
晚風微起,他轉身離開了這個長夜。
背後的舊時光影慢慢在晚風裡融化。
時光捲軸的法術消退,故人故景皆消散如煙,只剩下霧靄迷濛的斷壁殘垣。
穆離淵一步一步走下堅冰厚重的山道。
寒霜積攢了數十年,舉步維艱。
白茫茫風雪千里,想尋的人不見歸期。
步履沉重,他幾乎有些走不動路了。
“別讓他失望。”
穆離淵心裡默念了一遍這句話。
劍開天門的前夜,江月白在仙海之畔許諾他之後會看到各種各樣好看的風景。可他好像除了每夜安撫小圓睡下后獨自望月,其餘什麼都沒看過。
他的人生中只有月亮。
月是他的執念,也是牢籠。
很多年前,江月白曾在駛向靈海的雲船上對他說:“山川湖海,芸芸眾生,世間美景千萬種,每種都值得一看。”
如今百年歲月蹉跎,他似乎辜負了江月白許給他的無盡逍遙。
不再找了。
天門源泉重賦三界新生,其實這世間哪裡都是江月白。
風花雪月每一種,無處不在。
......
塵世煙火最是迷人。
這是穆離淵體味過人生百態后得出的結論。
他用百年時光走遍了山川湖海,認識了各種各樣人間的朋友。
小圓終於學會了說話、也不再天天大哭了——因為小圓也認識了許多自己的朋友。
每一日都是新奇的。
隨著四時風物變幻、隨著舊友新朋的喜怒悲歡變幻、隨著天地陰晴風雨變幻......
唯一不變的是寫信。
“我這裡在下雪。”
“已經下了小半個月......”
穆離淵在隕星傳音石上寫了幾句,小圓便在院中喊他了。
要過年了,到處都是熱鬧聲。
孩子們在雪地里點炮仗,總是失敗。穆離淵過去幫他們點了,小孩子們跑得和引線火星的速度一樣快,尖叫著散開。
五顏六色的煙火“砰”得炸響!
大家都又蹦又跳,笑成一團。小圓一起大笑了幾下,忽然臉色一變,跺了下腳癱坐在了雪裡——他剛堆成的雪人被炸掉了半個腦袋。
小圓的小夥伴們笑得更開心了。
小圓氣得大哭起來。
穆離淵花了不少時間哄小圓、又花了一整個下午給小圓堆了一個超大雪人。
堆雪人他很在行,這是他小時候最喜歡玩的東西。
其他人見了都連聲讚歎,架不住盛情相邀,穆離淵只得給每家的孩子都堆了一個。
小圓收穫了新雪人、還收穫了“你爹真厲害”的誇讚,重新在孩子群體里耀武揚威起來,玩了一天回來仍然意猶未盡,睡之前問:“明天我的大號雪人還在嗎?”
他的雪巨人是所有小夥伴的雪人里最大的,是雪人將軍。
穆離淵替他蓋好被子,低聲說:“在,會一直在的。”
小圓方才心滿意足地入睡。
夜深人靜,只聞雪落聲。
穆離淵終於有空坐下來看看傳音石。
看回信,先看字,再看內容,這是他多年前養成的習慣。
靈息字跡一筆一劃,每個頓筆每個回鋒都帶著清冷風骨,讓人遐想連篇——
“這裡也在下雪。”
只有六個字,穆離淵卻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輕雪隨風飄進窗,落在星石上,一點點融化。他看得夠了,才在隕星傳音石上回復:
“雪景很好看,可惜看不到月亮。”
他們每次說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廢話,但是仍舊每次都說。
誰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江月白回得很快:“知道了,我也想你。”
穆離淵看到這句話,手心霎時間滲出了細汗,而後才是慢慢浮上心頭的歡喜。
即便不見面,他也不敢說“想”這種字眼,他總覺得不配、甚至是玷污和冒犯。
可江月白的回復總是極度直白簡潔,戳穿他的心思並且不留一點面子。
很敷衍,但他很著迷。
冬去春來,他們廢話的內容也隨著四季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