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放後面那筐!”
“哎等等!等等!先別走!”一些臨時起意的弟子也想送點什麼,到處借筆,“哪位道友有筆!我有話寫給江師兄!”
筆沒有,但紙大家都有,滄瀾門為每一位與會弟子都發了紅紙,本是要他們疊飛天紙鶴祈願用的,但此刻都淪落成了情書用紙。
有符修掏出一根筆,立刻成了稀罕物,人們爭相去搶。
一根筆在人群中來回傳,傳到了穆離淵手裡。
他剛要抬手遞給旁邊人,又收回了手。
若論情話,他其實是有很多要與江月白說的。
只是他覺得自己配不上說。
旁邊的人都在朝這根筆的方向伸手爭奪,催促寫的人快些。
穆離淵手裡沒有紅紙,只有一條方才用來蒙眼的黑紗髮帶,便直接在髮帶上寫了。
墨筆落黑紗,幾乎不見字。
不起眼的布條落進堆積如山的信箋與繁花中,轉瞬間便被更多的信箋和贈禮淹沒,再看不見。
穆離淵逆著人潮走下擁擠的山道。
到處都是沸騰的喧囂,他卻覺得寂靜,寂靜得孤獨。
月華如水,遠星點點,目送他離開這張逐漸泛黃的舊畫卷。
他沒有寫任何與他們二人有關的話,只寫了一句能夠淹沒在無數讚美傾慕里的,星月。
江月白曾經在玄天仙境的月下送給過他一顆星星,他在魔嶺血月下還了江月白一顆星星。
一句星月,就能訴盡平生。
......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江月白覺得這是最特別的一樣禮物。
黑色的紗,像是夜空。
墨色的詩,像是藏在晚雲后不敢出現的星星。
夜有了,星有了,可偏偏沒有最該存在的月。
月在哪裡呢。
難道......是自己?
他很想知道這條髮帶的主人是誰。
哪個女弟子會系一條黑色的髮帶?
哪個男弟子會用這樣消沉的顏色?
似乎都不大可能。
況且來參加武宴的仙門弟子太多了,許多書信與禮物都沒有署名,無處可尋。
他便把這條髮帶收起來了。
藏在心裡。
從十四歲藏到十九歲,偶爾會想起來看一看。
墨色褪去了,但星月晚風的味道褪不去。
直到十九歲那年在仙魔戰場上,他又見到了這條髮帶。
這條黑紗......
原來是用來蒙眼的。
他當時在想,黑紗后藏著的那雙眼睛,是不是就是月光下不敢出現的星星。
他鬼使神差地接了蒙眼人給的隕星碎片,還鬼使神差地信了蒙眼人所說的“一劍穿心”......
坐忘虛空,夢中悟劍。
他覺得那不是真實的經歷,而是多年來埋在心底的心魔。
穿心劍氣吹開蒙眼黑紗,血跡落眉睫,如墨畫點花。
可那人沒有睜眼。
閉目時山雲晚風,睜眼當是辰星浮動。
藏起來的星星到底是什麼樣,他要用年歲來等一個答案。
......
晚來風急。
滄瀾山上燈火熄滅。
給小徒弟熬藥的葯爐冒著細微的煙,江月白靠坐紫藤樹下,在無人的深夜拿出了那條黑紗髮帶。
他把黑紗蒙上自己的眼,看著朦朧的星月。
太模糊了,什麼都看不清晰。
只看到枝條和花藤在搖擺。
“為什麼不殺他。”
江月白身子一僵。
才發覺那些搖擺的枝條花藤不是枝條花藤,而是飄蕩的長發。
他拉下眼前的黑紗,看到了多年前悟劍虛夢裡的人影。
是自己的心魔,還是虛無的劍道,都不重要。
坐忘虛空,上一次他悟透了風雪十八式。
時隔數年再入虛夢,也許能悟透些其他更難得的東西。
多年過去,虛空中的人影竟絲毫未變,依然是黑髮黑衣,朦朧月光只照亮高鼻與雙唇的線條,因為黑紗蒙住了他上半張臉——這回沒有用髮帶,用的是手腕的綁帶。
“你為什麼渾身都是黑紗。”雖只有驚鴻一面,江月白卻覺得與此人相識已久,直接用故友交談的語氣問,“不能露出那雙眼睛給我看看么。”
星辰越是藏,他便越是想。
沉默須臾,穆離淵才低緩地回答了這個問題:“雙眼有疾,怕會嚇到你。”
江月白從紫藤樹下站起了身,他如今比十九歲的時候長高了不少,但仍舊不如對面的人高,看向那雙蒙著的眼時仍要微微仰頭。
穆離淵聞到了江月白衣袂帶起的藥味,問道:“你在給誰煎藥?”
“給我的小徒弟。”江月白說。
“他會害了你的。”穆離淵嗓音猛地沉冷下去,幾乎有些生氣了,“我說過,不要對任何一個魔族心軟,你忘了我的話。”
“沒有。”
“那為什麼要留他的命?”
藥草的氣息混雜著紫藤花香,在晚風中瀰漫開苦澀的溫柔。
靜默許久,江月白輕聲說:“你離近些,我告訴你為什麼。”
穆離淵猶豫了片刻,走近了一步。
江月白的氣息便立刻將他包裹了。
他想要後退,可已經來不及了。
江月白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一手一把拉掉了他蒙眼的黑紗!輕而低的語調卻像命令:“睜眼。”
這一刻,穆離淵幾乎就想要不顧一切地睜開眼、不顧一切地看一看他的心上人......
可他還是忍住了,什麼動作都沒有。
江月白嘆了口氣:“我在找你。”
穆離淵嗓音微啞:“我不是在這裡。”
“在找真實的你。”江月白說,“我不信你是我悟道的虛夢。”
“你找不到的。”穆離淵極力放冷了聲音。
“我找到了。”
江月白離得更近了些,語調溫和卻堅定,像是反駁,也像是娓娓訴說,“我在等他長大,等他長大了,我就可以知道那雙眼睛,到底是不是我見過的那雙眼睛。”
穆離淵滾動喉結,壓下了嗓中泛起的酸意。
他想要轉頭,卻被微涼的手撫上了眼角——那一點熟悉的冰涼觸感順著他錯落的眼睫滑過,強迫他睜開了眼。
魂牽夢繞的故人面龐就這樣殘忍地衝進他的視線。
像一把刀,刺得他淚流滿面。
江月白的目光專註而細緻地看著他的雙眼。
從左眼到右眼,又從右眼到左眼,來來回回,反反覆復,一次又一次。
“是你嗎。”江月白輕緩地問,“是你嗎,淵兒。”
穆離淵深吸口氣,沒有應答這句“淵兒”。
即便他已經想念了這兩個字許多年。
“參透十八式遠遠不夠。”穆離淵拿回那條黑紗,重新蒙上了眼,努力讓語調維持平靜,“既然你不願意殺那個魔種,那就好好利用他那顆魔心。”
他知道第一次魔晶火林相見,江月白當他是悟道虛影指點迷津。奈何上一次的指點沒有奏效,那就再扮演虛影指點一次迷津吧。
江月白沒有殺年幼時的他,也不錯——早早殺了他,江月白只能做人間的滄瀾門掌門。可若留著他,借他的心煉成開天門的劍,過天門時用劍擋天罰,江月白就可以做真正長生的真仙。
“怎麼利用?”江月白問。
“魔心欲|望無窮,最容易被控制引導。”穆離淵說,“仙帝要你開天門煉破念,就拿他的心煉。”
江月白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