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裹得很緊,還在劇烈顫抖。
“你告訴我......”穆離淵的手指抓緊了小圓後背的衣衫,低頭埋在他的肩膀,聲音和小圓的哭聲一樣哽咽斷續,“你告訴我......他到底在哪裡啊......”
小圓聽到壓抑的哽咽,也重新開始大哭。
他們一起從天亮流淚到天黑。
小圓率先敗下陣來,他感覺眼淚哭幹了,怎麼擠都擠不出來了。
小圓抽了兩下鼻子,伸手抓住了穆離淵的頭髮,把他拽得低下頭,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穆離淵垂下眼眸,小圓睜大眼與他對望著。
對視良久,穆離淵用手指緩緩抹開小圓那些淚水粘黏的眼睫毛,低聲說:“對不起......”
小圓聽不懂話,繼續大聲哭鬧。
穆離淵一邊抹著小圓的眼淚,一邊出神地想:自己小時候拽著江月白的袖子痛哭流涕時,江月白是什麼心境,會不會覺得他很麻煩。
應當不是吧。
江月白對他很溫柔。
起碼不會讓他餓肚子幾個月。
穆離淵抱起小圓,踢開了地上的雜物,將他放在石凳上。
風吹樹影動,月色落斑駁,石桌好似染上了花紋。
以前沒有靈珠滋養人魂,小圓是個假娃娃,不用吃太多東西,偶爾吃些靈草喝點冰泉就夠了,去人界吃些花哨零嘴權當是買小圓個開心。
如今小圓已經漸漸有了人魂,需要飲食如人,才能長成真的人。
可是魔界沒有人能吃的東西。
“來,”穆離淵抱著小圓旁邊坐下來,活動了一下手指,而後用靈息在桌面上畫了一個圓形,“給你吃個好東西。”
點點靈光慢慢蒸騰而起,圓形變作了圓球,圓球變幻顏色又漫開紋路,變成了一個白胖的包子。
小圓兩眼放光,一把抓起包子塞進了嘴裡!
穆離淵微微抿唇屏住呼吸,略有緊張地看著小圓嚼包子——他還從沒有用靈力做過這種細小的物件,還是這種能吃的食物。
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做出了這種小心翼翼的屏息動作。
他生怕小圓會不喜歡這個包子。
小圓果然不喜歡,只吃了一口就摔掉了包子!
眼看著小圓又要哭,穆離淵急忙又給他變了個糖葫蘆,手忙腳亂地塞進他小手裡。可小圓根本不領情,只用舌頭舔了一下就用力砸在了穆離淵臉上!
“你到底想吃什麼?”穆離淵被糖葫蘆的棍子戳中了左眼,痛得吸氣,“又不餓了?”
小圓小臉褶皺放聲乾嚎,就是不回答問題。滿院子都是凄厲的嚎叫聲,將蟲鳥都驚跑了。
“別再哭了......”穆離淵嘆氣。
這幾個字太沙啞,立即便被更強的哭聲淹沒了。
穆離淵強忍住煩躁,手臂撐在桌角,垂頭閉目捏著眉心。
捏了片刻,發覺自己兩指間全是濕潤。
他這才意識到,他有什麼資格要求小圓別哭?
他自己就已經在“痛”與“淚”這兩個字里活了半輩子。
穆離淵深吸了口氣,彎腰撿起了那個被咬了一口的包子,掰了點放進嘴裡——的確不好吃。
他很久沒吃過東西了,連食物的味道都忘記了,捏靈訣的時候只能腦海里隨意一想味道。
穆離淵把乾嚎的小圓抱起來放在腿上,雙手圈住他,指了指面前的桌面要他看著,而後伸手在石桌上畫了一朵桃花。
桃花瓣瓣綻開,金光變作焦黃,花芯一點嫩粉。
小圓不哭了。
“這個比包子好吃。”穆離淵耐心地掰下一瓣桃花酥,低頭喂到小圓嘴邊,“啊,張嘴。”
小圓很乖地張了嘴,很乖地嚼了這一瓣桃花酥,又很乖地咽了下去。
穆離淵把花瓣一瓣一瓣掰碎,一點一點餵給了小圓。他知道這塊桃花酥很好吃——因為這是他唯一記得的美味。
小圓不哭也不鬧了,從上方看下去,只有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圓圓的臉頰一鼓一鼓。
輕風微拂,小圓頭頂毛絨絨的碎發搖來搖去,像幾棵小草。
穆離淵不自覺地抱緊了懷裡的人,小小軟軟的溫熱好似填補了他心口的血洞。
他閉上眼,臉埋在小圓的軟發里。
他不能再走了,他是小圓唯一的依靠。
這也是他唯一的依靠。
起碼也要陪著小圓長大吧。
......
可是小圓長大太難了。
結界虛境之中春夏秋冬皆緩慢,年歲緩慢地過了一輪又一輪,小圓還是不怎麼會說話,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
春風吹落花,碎花落了滿紙,小圓小貓撲小球似的雙手聚攏,往紙上一拍!
再笑著展開掌心——他捉住了一個花瓣!
“專心點。”穆離淵重新握著小圓的手提筆,面色不慍不惱。
脾氣都是被小圓磨好的,小圓遠比一萬本修身養性的《清心功法》還要管用。
穆離淵帶著小圓的手又寫了一遍他的名字,而後鬆了手:“你自己寫一次。”
小圓抓筆的姿勢歪三扭四,筆下的字更歪三扭四——
江,小,圓。
三個字橫七豎八地躺在紙上,每個字都丑得像是在擠眉弄眼做鬼臉。
小圓完成任務,立刻蹦下石凳玩去了。
穆離淵垂眸看著紙上幾個丑字,卻越看越眼底浮笑。
他坐下來細細看著這張寫滿“江小圓”的紙,直到碎花落滿了肩頭。
小圓捉花瓣捉到了他身上,跳起來從背後扒住他。
穆離淵沒有回頭,低聲說:“我小時候的字可比你的好看多了。”
小圓好像聽懂了,也好像沒有聽懂,因為聽不聽懂他都是要繼續為所欲為的——他爬進穆離淵懷裡,從桌上拿起了本故事書,舉在穆離淵面前,要他給自己講。
穆離淵沒有接:“你自己看。”
故事書不是外面賣的神怪話本,而是穆離淵自己手寫的,專門用了最簡單的字、講最簡單的故事,每個故事還都配了畫,也是最簡單的線條小人。
小圓讀懂了穆離淵的眼神,於是真的打開自己看了。他翻頁翻得很快,“嘩嘩”直響,也不知道有沒有真的在看。
字不認識幾個,但畫小圓是認識的,翻書聲一停,小手狠狠一拍,拍在一幅插畫上。
三個圓圈,三根倒著的樹杈,組成三個人。
兩高一低。
小圓手指戳中那個最矮的圓圈,又戳了戳自己的腦袋,雙眼裡發出疑惑。
“對。”穆離淵說,“是你。”
小圓又去戳另一個圓圈,而後抬頭戳了戳穆離淵的側臉。
“嗯。”穆離淵回答了他無聲的問題。
小圓戳了最後一個圓圈。
可很久沒有等到回答。
他抬起長而軟的睫毛,眨著眼睛看穆離淵。
“天黑了,太陽要落山了。”穆離淵嘆了口氣,抱著小圓站起身,“該回屋睡覺了。”
小圓生起氣來,用力捶打著穆離淵的肩膀,以示對他不回答問題的抗議。
但穆離淵還是不回答。
那畫是他不敢示人的私心,他想要小圓讀懂,又怕小圓讀懂。
他偶爾帶小圓去人間鬧市,旁人問起來,他從來只說是小圓的哥哥。雖然江月白留給他這個孩子,並不是讓他做哥哥——但他還是覺得江月白的感情於他而言奢侈得不現實,他太骯髒了,會把他不敢染髒的江月白染臟。
除了徒弟,他還沒資格做江月白別的什麼人。
小圓睡下了,穆離淵抬眼看向塌邊掛著的銅鏡。
夜色晦暗,他沉默地看著鏡中自己那雙盛著暗淡微光的眼。
憑什麼。他在心裡問。
他憑什麼能讓江月白付出那樣多。
難道就憑這雙眼睛嗎?
穆離淵的手指貼上鏡面,緩緩滑過自己眼尾輪廓的虛影。
如果真的是這雙眼睛討得了江月白歡心,江月白只用施捨給他一點點溫柔就夠了,何苦要給別的。
他配不上。
......
小圓睡覺不老實,穆離淵每夜都要守著。
一夜復一夜,一年又一年。
穆離淵終於在又一年的秋雨連綿里下定了決心——他不能再這樣守著小圓了。
江月白太厲害了,懂得什麼最能困得住他。
他曾經被困在“活著”兩個字里九年,如今還要被困在這兩個字里千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