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尊上今夜要殺了她,這句憋了許久的話她依然要說。
可穆離淵沒有動怒,甚至沒有起身,手上的動作只停頓了一下,就又繼續低頭去編那些花藤。
“會治好的。”他嗓音很低,像在回答,也像在固執地說給自己聽,“他給了我仙丹,吃了之後眼睛就會好。”
默蘇問道:“那尊上現在眼睛好了嗎?”
江月白說的話,穆離淵總是深信不疑。江月白讓他吃的東西,他想必也第一時間就照做了。
可他現在仍在靠手指摸索著編劍穗。
仙丹到底有沒有用,穆離淵遠比她更清楚。
“尊上!別再去找他了......”默蘇聲音微顫,“他明知道尊上你是魔族,還要你吃會腐蝕魔體的仙丹!在靈海那夜,他明知道尊上你是為了救他,可還是能下殺手......他根本就是在利用你!他從頭到尾都在騙你!”
她實在不理解,為什麼江月白的行事和言語那樣前後矛盾反覆無常,尊上卻半點都不懷疑、什麼都不問......每件有關江月白的事,他總是一次又一次的心甘情願上當。
“他是不是又讓尊上去做什麼事?是不是又要你去什麼地方?”默蘇不再用尊稱,上前幾步,半跪在穆離淵身側,仰起頭說,“不要相信他了!他肯定又是在騙你......說不定是聯合仙門的圈套......我們......”默蘇的口吻近乎哀求,“我們別去了,好不好......”
她不知道這次江月白又許了什麼約定,但穆離淵一定比她更清楚那又是騙局——他曾經因為江月白留給他的一句謊言,在痛苦裡煎熬了九年!最後卻發現對方一直好好活著,傾盡心力的九年根本毫無價值。
如今何必還要為這註定虛假的一場空再做付出?
對方哪怕對他存有一絲......只需一絲,不說是感情,就哪怕有一絲的憐憫,都不會下那般狠的手、不會放任他繼續這樣痛。
可穆離淵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仍然垂眸摸索著那些花藤。
默蘇看到他濃密的眼睫在輕顫,光暈下的側影上沾染著透明的點——也許是魔火的塵埃灰燼,也許是別的什麼。
良久,穆離淵拿起了編好的劍穗,提在看不見的眼前,微啞地說:
“他不會騙我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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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彩雲鏡
紅衣翻烈焰,黑髮飛仙雲
鎖情的毒在埋下的第四十九天才會真正毒發。
黎鮫承受了近兩個月的心痛煎熬, 終於徹底病倒,經歷了數次心神重創的她如今已連從榻上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雪月峰一直陰雲密布,悶雨要下不下。
她渾身上下都一陣一陣的酸麻困疼, 好似有數不清的毒蟲在啃咬......尤其是心頭,酸疼得厲害, 要緊緊用手指抓住胸口才能緩解一二分。
她有很多時日沒照過鏡, 但她知道自己虛脫得不成人樣。夜晚的月色照亮光滑的床頂楠木,映出她模糊的影——消瘦的臉如乾癟的死屍骷髏, 兩隻眼睛的位置是兩個黑暈暈深陷的洞。
秦嫣來過很多次,每次都帶來大堆大堆瓶瓶罐罐的葯。
早些時候黎鮫還滿懷希望地強撐起床, 按秦嫣的交代服用每一種葯, 期待著這位三界最出色的煉藥師的葯可以幫她解去鎖情的毒。
可十幾天過去,她已經徹底不抱希望了。她的身體沒有因為服藥好轉, 反而因為服藥更加疼痛, 痛得她時時刻刻都極度清醒, 更加清醒地感受著這些痛。
夜深人靜的時候, 滿室都是她自己艱難的喘息。她曾不止一次地要求秦嫣給自己一副毒藥、要求晚衣給自己一把足夠鋒利的刀......
她好想結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人們總是勸她“堅持住, 會好起來的。”
她堅持不住......
她真的堅持不住!
她這輩子從未如此痛過, 所有的傷心往事變成了一根根毒刺扎在心頭,扎得她臟腑滲血。滿身的冷汗浸濕了床褥, 她在深夜嘶啞地嚎叫痛哭。
她身體疼痛萬分, 心裡卻還要不受控制地為讓她這樣痛的人感到心疼難過——鎖情啃噬乾淨了她心內的理智, 疼痛的頂點她心疼的不是自己,而是雲樺。
何其荒唐可笑!
鎖情, 來自天機秘境的頂級蠱毒, 就算是元嬰甚至化神修士都無法承受, 落在她身上, 痛苦更是放大了成千數萬倍。
她好想死......
可是每當她雙手掐住自己的脖頸,就會有無形的力量控制住她的身體、鉗住她的雙手手腕,硬生生把它們拿開。
她連自己的生死都不能掌控。她已經徹底成了任由雲樺折磨的傀儡。
成了一件要挾別人的物。
......
十八峰聯審因為黎鮫的病被推遲。
晚衣下令將雲樺從拘幽谷放了出來,恢復了他的靈脈,安排他重新住進還是“雲峰主”時居住的雲水峰。她不能再對雲樺做任何事、不能再讓雲樺受半點苦——因為每一分痛苦都會被他無限放大,施加在黎鮫身上。
但回到雲水峰,顯然不是雲樺想要的結果,只要晚衣一天不答應他的條件,他就還在繼續在加大鎖情珠控情的力度,已經到了近乎殘忍的地步。
初秋的滄瀾山,一反往常的冷。
陰雲密布,卻無雨無雪,只有冷。
晚衣走上雪月峰的山道,還沒踏進院子,就聞到了冷風裡的血腥氣。
準確來說,是痛苦和死亡的氣息。
不用如何撕心裂肺,只是在喘息之間,就能聽出那種掙扎和煎熬。
看望黎鮫。
這件事對於晚衣而言,已經成了一樁刑罰。
每次來到雪月峰都是對她的一次殘酷考驗。她到底是答應雲樺的要求?還是親眼看著她的師娘這樣痛苦?
她曾在對峙雲樺的時候質問:“師伯,那是你的同門師妹!還是......”
後半句她沒有說完,但對方一定明白——還是你心愛的姑娘。
可雲樺臉上沒有任何痛心與後悔的神色,甚至還帶著淺笑,語氣如以前做師伯一樣溫和:“好孩子,想坐這個位置不容易,往後的難事還多著呢。沒有師伯給你上這第一課,以後你可走得更辛苦。”
晚衣收回思緒,深吸口氣,推開了黎鮫的屋門。
陰霾的暗光照進屋內,照亮黎鮫沒有血色的臉。她凹陷無神的雙眼裡,眼珠像是枯死的石頭,連轉動都不會。
“你答......”黎鮫的嗓音極度嘶啞,“答應、應他的條件了嗎......”
晚衣許久沒有答話。
沉默半晌,晚衣終於開了口,卻不是回答黎鮫的問題:“師娘好好養病,秦峰主已經在煉製解藥了,師娘馬上就會好起來的。”
黎鮫聞言,乾裂的唇角微微彎起,從裡面滑下了一道血:“我知......道了......”
她說完這四個字便不再出聲,閉上了眼。
晚衣走近塌邊,用手帕一點點沾乾淨黎鮫臉上的血,又輕手輕腳地替她掖好被角。
而後靜默地垂望著床上的人。
片刻后,她放下了黎鮫的床幔,轉身離開。
屋門打開,撲面的清涼冷風微微衝散了此處的濃重血腥。
晚衣剛要離開壓抑的病室,忽然聽到黎鮫沙啞的嗓音:
“衣衣,你忙你的......不用再來......看我了......”
晚衣腳步一頓,但什麼都沒說,快速離開了房間。
屋內重新陷入黑暗。黎鮫在黑暗裡睜著眼。
她知道,就算不說那句“不用再來看我”,晚衣也真的不會再來看她了。
這是最後的道別。
那個問題沒有得到晚衣的答案。但答非所問,就已經是最明確堅定的答案。
晚衣選擇了放棄她。
拿出滄瀾令就沒有回頭路,晚衣曾經也許是重情重義的,但天地遼闊,遠不止私情愛恨,她如今不僅要做滄瀾門的掌門、更要做三界的新主、要給蒼生一個嶄新的人間......怎麼會因為情念故人的一條命,就輕易放棄。
黎鮫記起多年前的晚霞里,晚衣小小的一個,抱著琴在紫藤花香的風裡奔跑。和人一樣小小的裙擺一飄一飄,裙擺墜著的是她親手為衣衣縫的小鈴鐺。
比起那兩個不聽話的臭小子,她很喜歡乖巧的晚衣。她曾經和江月白說,晚衣性格太軟太善良,將來也許會吃虧,要江月白多花時間和她講講“人善被人欺”的道理。
可江月白只說:“斬雷就是最好的道理。”
黎鮫在痛苦的喘息里艱難地嘆了一口氣。
也舒了一口氣。
她忽然覺得雲樺說的沒錯,晚衣的確是江月白教的最好的一個徒弟。
最像江月白的一個徒弟。
......
雲上遠雷響起,濕悶的空中終於飄起了雨。
房門在身後閉合。晚衣閉目深呼吸,好似逃離了一個令她懼怕的地方。
她懼怕方才那句“衣衣”,所以才飛速地把它們關在門后。
衣衣。
只有黎鮫會這樣叫她。
她在想,方才黎鮫那句主動說出的“不用再來”,是不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不想讓她自責。
晚衣靠在門上緩了片刻,步履有些發軟,極慢地走下台階。
夕陽漸沉,她看到遠處的烏雲代替了慢慢暗淡的霞光。
七歲的她曾經在晚霞里無憂無慮地奔跑,前方的樹下是師尊的白衣,身後的院內是師娘的叮囑:“衣衣,慢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