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江月白把他養大了。
在滄瀾山的那些年,穆離淵和同門們一起生活一起修鍊,誰也不敢歧視他怠慢他。
因為江月白從不準任何知情的人提起他的身世。
直到穆離淵體內魔氣難以隱瞞,在妖林試煉失控打傷別家弟子,被二十六家揪上謫仙台,江月白才第一次親口告訴他魔族血統的真相。
可那時距離江月白救他已經過了整整十一年!
利用一件工具需要養十一年嗎,御澤覺得不用。江月白這樣的人想要操控誰的情緒,簡單得很,根本不需要那樣奢侈到極致的付出。
“你和我說實話。”御澤攔住了要走下仙橋的江月白,“你當初救下他,就只是為了利用嗎?”
江月白腳步停頓,回過了身。
沉默片刻后,才輕聲說:“淵兒的眼睛很漂亮。”
御澤微微一愣。
他沒懂這個回答是什麼意思。
“他當時躲在屍體堆里,”江月白說,“我最先看到的是他那雙眼睛。”
圍剿結束,血流成河的戰場已經歸於沉寂,屍山骨堆都浸溺在漆黑夜色里。探靈陣的幽光照亮黑壓壓的屍體,照到一隻失去了父母瀕死絕望的小獸,和他那雙驚恐的眼睛——被淚沾濕的睫毛太過濃密,在小小的臉和身體上格外顯眼。
“所以呢。”御澤道。所以這和剛才的問題有什麼關係。
“所以,我很想看看他長大的樣子。”江月白緩緩說,“想看看那雙眼睛長大之後是不是會更好看。”
御澤笑了。
要江月白回答他不想回答的問題,簡直比登天還難。
御澤順著江月白這句不是答案的答案接話:“那他長大了,你覺得好看嗎。”
“好看啊。”江月白淡淡笑了一下,說,“淵兒的眼睛,是世上最好看的眼睛。”
不論是癲狂的、痴情的,還是迷茫的、流血的。
都像是畫里的眼睛。
小時候淵兒縮在懷裡的時候,江月白總是能在燭火的光影里看到那些垂著的濃密睫毛。
看到他的眼睛偷偷往自己臉上瞟、看到他的手指不安分地卷著自己的發梢......
後來淵兒長大了,那雙眼睛里映著燭火,長睫掛著濕汗,隨著極其兇狠用力的動作一滴滴滑落在自己臉上,可眸光並不兇狠,仍舊和從前一樣漂亮,甚至清澈。
那樣專註地看著自己。
像是在依依不捨地細細描摹瘋癲的此刻。
描摹從雲端跌落、無比狼狽的身下人。
那樣的夜晚總是無言,唯有紅燭燃燒,和他們交錯的喘氣。
江月白不敢多看對方的眼睛,因為那是最近的一面鏡子,映出滿身傷痕和恥辱印記的自己。可對方總要在癲狂的頂點將他翻過身,看著他的臉、看著他承受時的抿唇和皺眉。
那是為數不多的,他感到敗在淵兒手下的時候。
熾燙的浪衝進身體,好像在強硬地告訴他,他已經被徹底摧毀佔據。
他很痛,卻不得不伸手抱住讓他這般痛的人。
好能維持住就要癱倒的身體——因為淵兒總將他放在各種,動一動就會從高處墜落的地方。
把他放在晃蕩的鞦韆,還要在疾風猛烈的夜晚。
呼嘯的晚風吹得高樹搖曳、枝條扭曲,飛旋的花瓣掀翻著他的白衣。他和鞦韆一起狼狽地搖晃,長發隨著後仰的脖頸散落進風裡,對方還要惡意地在他快要翻落時解開他被捆在鞦韆藤上的手。
他只能顫抖地攬住對方的肩頸,在極近的距離感受熾烈的撞擊。
讓他跪在光滑沒有扶手的玉榻邊緣,只要身後人再用力一點,他就會從邊沿栽落。
所以他只能任憑對方從背後反抓住他雙手,緊緊拉著他馳騁。
面前的鏡子寬闊,他只在痛苦迷亂中睜一下眼,就能看到全部——看到自己的汗水匯聚在下頜和發梢,隨著顛簸跳動的長發墜落在地面早已聚積起的水泊。
他從不在那種時候時主動觸碰對方,但他的淵兒總有千萬種方法讓他們緊緊相貼。
就像從前,淵兒總有千萬種方法讓自己留在身邊。
生病了、犯困了、起不來床了、被別人欺負了、晚上不敢一個人睡覺了......
各種千奇百怪的理由。
臨睡前的話本故事讀了一遍又一遍,淵兒卻還是不記得每一個,還要纏著他繼續讀。
他合上話本,要淵兒起來去看劍譜,對方卻又立刻歪倒在他身上睡著了。
“你在想什麼。”御澤問。
“我在想,”江月白抬起眼睫,“境門外的仙池水該收回來了。”
“是嗎?”御澤瞧著江月白的神色。可江月白的眸色很平靜,沒有波瀾。
“仙池水是整個玄仙境的靈息,我用它來煉自己的劍已經對大家不公平,”江月白道,“現在還要用它澆灌人間,怕會給其他仙子仙君招來災禍。”
飛升仙者不能干預人間事,這是天理,違背則會遭難。
仙帝當年找人破天劫,就是最膽大妄為的逆天而行。被選中的人,再如何風光無限,也逃不開極其慘重的代價。
代價可能是病、是痛、是失去、是任何懲罰......
也可能是死亡。
江月白並不怕死,但他必須在死前煉好他的劍。
“你一定要煉那把破念?”御澤明白江月白話里的意思。
代價不能讓整個玄天仙境的仙子仙君一起來承擔,只用他一個人承受就好。他必須在人間靈海里的仙池水再次乾涸之前,用破念斬開天門。
“你剛剛對他說的話......”御澤嘆了口氣,“都是騙他的,對吧?”
只有讓淵兒的心痛不欲生,愛恨鑄成的劍心才能繼續跳動、生長、抽根發芽、開枝散葉......
那顆心裡不缺愛,只缺一種痛到極致的恨。
愛太濃烈,再痛的皮肉之傷都已經帶不起恨,只能讓那顆心一次又一次承受欺騙和失去的煎熬,殘忍地從心頭血里榨取那些痛和恨。
江月白不僅根本不會去凡間找他,還會斷掉連接凡間和仙境的天河,讓他再也來不到此處!
血泊里溫柔的擁抱,又是一把謊言的刀......
一把足以將心割得千瘡百孔、余痛漫長無期的刀。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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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言有信
捏碎這顆心
十八峰聯審越近, 黎鮫心裡就越慌亂。
她如今已經不僅僅是“睡不好覺”,而是整晚整晚徹夜難眠。
頭疼欲裂、心口絞痛,莫名其妙的癥狀已經持續了許多日。她去過秦嫣峰上要了些安神散, 可是服用之後依舊無濟於事。
深夜寂靜,黎鮫獨自一人心事重重走在山道上。
她不想再去麻煩任何人。晚衣剛接任掌門, 事務繁忙。各峰峰主她多年未見, 早已生疏。
再多的煩悶也只能自己排解。
冷風吹得她瑟瑟發抖,但是仍舊吹不散心頭陰濃的鬱結之情。她感覺身體里的經脈臟腑好似挽成了一個巨大的結, 堵在胸腔,讓她無法呼吸、連邁步都沉重。
她一路低頭前行, 幽谷的寒氣在身旁穿梭, 冷月越過崇山而來,照在她身上——
黎鮫腳步一頓, 仰起頭, 而後微微發愣。
以往每次夜晚難眠, 她在滄瀾山漫無目的地散步, 最後都會發現走到攬月亭腳下。
可這次卻沒有。
幽谷深林風蕭索, 樹影參差魅影錯。
她竟然走到了拘幽谷的入口!
拘幽谷的守衛弟子聽到響動, 列隊而出,見到來人, 請示詢問道:“黎姑娘, 是來探視嗎?”
黎鮫立刻搖頭, 轉身就走!
呼號的晚風如厲鬼哀嚎,在她身後不懷好意地追逐。
這是滄瀾山脈最凄涼陰暗的山谷, 每一個被囚禁於此的罪人, 都是罪大惡極, 無一善終。
黎鮫疾走了幾步, 忽然腳步調轉,又拐了回來。
守衛弟子剛要離開,見她折返,都有些吃驚。
“是......”黎鮫吞咽了下嗓子,話音略有磕絆,“我是......要去看看他......”
......
拘幽谷的地宮比上次更加潮濕陰暗,到處都散發著霉變的腐朽氣息。
上一次殿外還有微弱的燈籠照明,這次只有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黎鮫走在一片死寂里,幾乎懷疑這裡根本沒有活物。
就在此刻,遠處忽然響起了一聲艱難沉重的喘息,在空曠的宮殿里迴音凄慘。
雲樺沙啞的嗓音傳來:“我就知道你會再來看我的......”
這個聲音傳進黎鮫耳里,更傳進黎鮫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