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給你的。”
“為什麼你過生日,反而要送出禮物?”
“是我家的習慣。”
他坐在她對面,初次提及家人。符黎當然感到好奇,不知道一個多月後,能不能在遙遠的國度見一見他們。
連續兩天遭受咖啡因過敏和意外醉酒,早餐后,仲影表示希望她好好休息。他連關切和叮囑都說得冷靜,她會動心,但不會輕易聽話——畢竟還要去擇一份合適的生日禮物。她需要一位參謀,於是首先問過令兒,可那個享受著戀愛的人今天要與女友看電影。隨即她想起衛瀾,他們曾經在他家一起挑選珍珠項鏈,他好像不知道最後她送到了誰手裡,又或許,這一切他都心知肚明。
最後,符黎決定獨自出門,逛了逛綜合商場,買下一對熊貓造型的耳釘。仲影不缺什麼,而她恰好喜歡在選擇禮物時任性妄為。她總是挑選具有女性氣質的東西給他,如同當初為成人禮的小葉遞上一束粉色的花。他舉到眼前,仔細地注視著它,說要加入到他的熊貓收藏品里。
※
為了保證小葉的充足睡眠,他們直接約在傍晚七點見面。
目的地兜兜轉轉,仍定在了那家撞球館。預報說晚間的降水概率只有20%,下午,陣雨襲來過,天卻沒有放晴。空氣里瀰漫著濕的氣味,彷彿裹著灰塵往下掉落。符黎帶上雨傘,穿了簡單方便的連衣長裙。平日打撞球的機會不多,她想提前去先自己玩一會兒。記得學生時代,女孩們通常以孤獨為恥,但後來,她們往往會發現屬於一個人的自由快樂。
她選了角落裡一台桌子,開球,擊球,擺弄位置,隨心所欲。周圍起先沒有其他客人,一位上次沒見過的短髮女服務生端來茶水與零食,幫忙碼球、遞開球杆,暫時成為她的專屬。有時候那女生站在撞球桌不遠的地方,符黎知道自己的動作都落入她的眼裡。如果再年輕幾歲,回到高中那年,她還會因為他人的目光而羞怯,放棄教學樓旁的乒乓球台與羽毛球場。
她在擊球聲中沉迷。遠處桌燈陸續亮起,但外面天氣陰沉,加之正值晚飯時間,無法熱鬧得像白天一樣。四十分鐘后,附近來了叄個體型松垮的中年男子,與符黎隔了一桌,嚷著說要見識見識一桿清台。好吵,她皺了皺眉。他們的聲音彷彿是從碩大的肚子里發出來的,要衝破整個撞球館。她往那邊瞥了一眼,其中一名系著皮帶的男人點了兩瓶啤酒,然後坐在沙發上扳下打火機。
“先生,我們這裡有吸煙室,麻煩您移步。”
短髮女服務生端去了酒,為顧客指明方向。那個男人令她開啟瓶蓋,只盯著撞球桌,若無其事地吐了一口白霧,好像她的勸阻只是一陣耳旁風。
“先生,”她又耐心地說了一遍,“我們館規定要在吸煙室……”
他灌下一口酒,晃晃悠悠站了起來。適時,已經打了一桿的一名男人吼道:“就在這兒抽!”
“我就一根,馬上就完。”
“但是其他的顧客……”
“誰有意見,叫他當面出來說!”
那人第二次粗暴地打斷她。他戴著一副眼鏡,膀大腰圓,個子在男人里不算高。真晦氣,她握緊球杆,感覺怒從中來。女服務生有工作在身,所以選擇致歉,就連這點,她都看不過去。
“這樣吧,”抽煙的中年男突然扮起了和事佬,“讓美女喊一聲哥,我就把煙掐了。”
以前流行過一句話:顧客就是上帝。她倒想問問上帝知不知道自己要和這種粗魯的雄性動物划等號。
“不去吸煙室,你們也可以選擇出去。”
符黎走過去與她並肩,故意提高了音量。她差點脫口而出讓他們滾出去,但還是咽下了那個字。
“喲,又來一個美女。”
中年男人的口氣令人噁心,她慶幸那短髮女孩沒有順從。
“來啊,陪我們玩玩。”
女服務生遙遙呼喚今日的領班,就在她轉身的時候,戴眼鏡的男人抬起手朝著符黎的肩膀伸過去。胃部猛然緊縮,她往後退了一步,橫起球杆,拍開他粗壯的胳膊。
“別碰我。”她冷著臉喊道。這家店的球杆品質不差,沉重的木頭正適合當作防身的武器,但她下意識的防備挑釁了中年男性的尊嚴。
“怎麼動起手了?”
“碰你是看得起你!”
他們的肚子似乎漏了一個洞,流出難聽的污穢。符黎大腦閃過一瞬空白,隨即湧進了無數相似的經歷,她,她們,所有女孩和女士。我們天然地對某些東西深感恐懼,而剩下的人,一部分無法理解,另一部分是恐怖的來源。她面無表情,卻聽到啜泣。只有她能聽見嗎?那麼痛苦,那麼凄涼,他們聽不見嗎?
“看姑娘一個人,想和她打一局。”在兩名男性服務生的阻攔下,中年男子們開始賠笑。那時,葉予揚提前到了,符黎轉過頭,恰好看到他撲過來。
他正巧充當了女性身邊的那個角色,擋在她身前。
“要打架嗎?”
她能感覺他的溫度——他是跑著來的,但話語間沒有一絲凌亂的氣息。人至中年,不可能勝過一副年輕的軀體。男孩往前移了兩步,像在逼問。符黎握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衝動,可悲的是,她想到他不像仲影那樣擁有另一重身份,這意味著防衛有時也會被判定為傷害。
“別別別,哥們兒這是喝多了,不至於打架。走吧咱們,先醒醒酒去。”
男子訕笑著,彷彿那些輕蔑侮辱真的只是酒後失態。場館中為數不多的客人都投來注視,在翕動的目光下,男服務生負責看顧他們,送到門外。符黎回到撞球桌旁,撂下球杆。現在才想起來是喝醉了。因為被制止,所以大事化小,化成酒後的玩笑。爛人已經用這種方法橫行開脫了上千年。
“我沒來晚吧。”
突然,小葉給了她一個緊密而短暫的擁抱。他手臂內側貼著她的背,她才發覺自己竟然氣得發抖。
——想說沒有,卻被悲哀阻滯,只能長長地嘆息。
“姐姐,我會保護你的。”
青春的戀情註定毫無保留。他放了手,收起身上的溫熱。符黎在沙發坐下,低垂眼帘。
“去別的地方嗎?”
小葉沒坐在她身邊,而是蹲下身,仰起頭尋找她雙眸的焦點。
“再待幾分鐘吧。”
她用右手撐住前額。有句話想對他說,也許說出來就能擺脫一些內心潰亂的陰雲。
“如果……”她又嘆氣,“為了避免威脅,把安全託付到另一個男人手上,或者十八歲的男孩手上,你覺得應該這樣嗎?”
聞言,小葉終於與她視線交匯。他緩緩眨眼,睫毛下流露出顫動的茫然。養一隻狗吧,符黎忽而有感而發,要乖巧卻勇敢的那種,她會付出愛意,陪它從小到大,理順每一根細密長毛。她是配得上犬類的忠誠的人,它也會抬著頭,用澄澈的眼神望著她。
“那……我要怎麼做?”
葉予揚願意對他的姐姐完全敞開。他搖頭,不去掩飾自己眼中的迷茫,只要是她的言語,他都會悉數聆聽。十八歲正在變易期,一些事物飛快流逝,嶄新的接連萌生。透過男孩的神色,符黎意識到他將改變的權利交到她手裡。她可以描摹他的世界,在某一處施力,塑造新的形狀。
她放下手,撫摸他的頭髮。柔軟蓬鬆的觸感。小葉輕輕晃了晃,像得到褒獎似的等待她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