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散,明月招人愛。”
天涯歌女的聲音輕軟,紫檀色的屏風隔開了一個個座位,每個桌子上都擺了一盞蒂凡尼玻璃檯燈,橘黃色的光照亮了一方小天地。
明明是中午,這家飯店硬是把氣氛拗成了慵懶妖嬈的舊上海。
地方是韓釗選的,何靖踏進飯店的時候被這氣氛怔了一下,等真的坐下來,就著檯燈的燈光看對面西裝革履的韓釗,又覺得意外的適合。
三年過去了,他仍是五官俊朗,皺紋都沒見多一條。
用眼神勾人的時候,嘴角總帶著點說不清的笑意,不知舊時上海灘,風流浪子是否就長這模樣?
“想吃什麼?”對面的浪子翻開菜單,問他。
“隨便,”何靖說完覺得自己太敷衍,又加了一句,“我什麼都吃的。”
“嗯,你是真不挑,”韓釗粗粗翻了一遍菜單,“健身有什麼忌口的嗎?”
“沒,”何靖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我只是隨便練練。”
韓釗點頭,叫來服務生點菜。
說是上海菜的餐廳,在川湘大軍席捲全國的形勢下,少不得菜單上也有幾個重口味的辣菜。韓釗知道何靖愛吃辣,除了這家餐廳的招牌之外,還點了個辣菜。
服務生問及點心的時候,韓釗要了一道“兩面黃”,何靖不知道那是什麼。
點完菜,服務生收起菜單離開,桌上便只剩他兩人。
“在深圳吃的慣嗎?”韓釗呷了口茶,開口問道。
“還行吧,移民城市,什麼口味都有。”
“工作呢?順利嗎?”
“挺順利,”何靖答道,“除了老闆脾氣大點。”
“受不了的話,換份工作?”
“哪能為了這個老換工作,”何靖輕嘆一口氣,“其實他小孩脾氣,火發完就算,事後還是能聽得進意見的。而且,我這不是熬出頭了嗎?”
話到此處,冷盤上桌。熏魚、醬鴨、餚肉、烤麩、海蜇、馬蘭頭,小小份的盛在精緻的青花小盤裡,拼成一朵梅花。
這些年何靖走南闖北,各色飯店吃過不少,卻仍然感嘆這菜色的精緻。
韓釗起筷,給他夾了一塊熏魚。
何靖微微一怔,夾起來吃了。
“回來準備待多久?還走嗎?”
一塊魚還沒吃完,問題就拋了過來。
何靖細嚼慢咽,仔細把魚嚼完了。
“看老闆安排吧,應該是要待一段時間。”
何靖說完,自己夾了一塊醬鴨,仍是吃的很慢。
韓釗總算暫時放過他,問起深圳的風土人情來。
熱菜上桌的時候,何靖正說到深圳的房價。
“去年開始漲的厲害,整座城市大街小巷都在談房價。”
“你買了嗎?”韓釗問他。
“沒有,”何靖搖搖頭,然後又笑,“知道這樣漲早就買了,少打幾年工。”
剛端上來的響油鱔絲滋滋的冒著香氣,隔著那道白色的熱霧,韓釗忽然問道:“我給你發的消息,為什麼不回?”
何靖沒想到他這麼直接,怔了一下才說道:“你給我發過消息?在深圳我新買的深圳號碼,上海的號很久不用了。”
響油鱔絲的聲音漸漸輕了下去,熱霧散去,對面的韓釗,凝視他的眼睛。
何靖低下頭去夾菜。
“你給我發什麼了?”
“你走以後,我以為你回家散散心就會回來。後來一直沒有音信,擔心你過的不好。”
“嗯,謝謝,”何靖撥弄著碗里的鱔絲,“我過得挺好。林律師好嗎?”
“挺好,他有了對雙胞胎兒子,都兩歲了。”
“啊?”何靖愕然,“他的?還是謝銳的?”
“一人一個吧,在美國代孕生的,”韓釗又給他夾菜,“你辭職的時候他不是去美國了嗎?就是辦這事去了。”
“喔……你們現在還聯繫嗎?”
“偶爾,沒特殊事情不聯繫,”韓釗說的坦然,“朋友圈裡偶爾看到他曬娃。”
“有照片嗎?”何靖想象不出林喬帶孩子是個什麼畫風,有些好奇。
韓釗打開手機,翻了一會兒,給何靖看林喬的雙胞胎兒子。
翻了好幾張照片,果然永遠都是謝銳一手抱一個娃,林喬只做甩手掌柜。
“他順利就好,”何靖把手機還給韓釗,“我回來,也沒臉去見他。”
“事情過去那麼久,別放心裡了,”韓釗仍在給他布菜,“謝銳更是要謝謝你,要不是你,林喬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肯要孩子。”
“他跟你說的?”
“猜都猜得出。”
何靖默然,盯著自己碗里的菜發獃。
許久之後,他抬起頭,對韓釗說:“我給林律師寫過信。”
韓釗“嗯”了一聲。
“信里除了道歉,我還寫了謝銳那天說的話。”
“什麼話?”韓釗停下筷子。
“那天你們提過,你和林律師分手是因為誤會……你沒和別人上床,林律師也沒和謝銳上床。”
黑膠唱片放出的音樂帶著絲絲雜音,卻仍掩不住那溫婉的舊時美夢。
何靖說完這話便匆匆低頭吃菜,不再看對面的韓釗。
沒吃幾口菜,他放在碗邊的左手忽然被握住。
何靖怔了幾秒,輕輕掙了一下。
韓釗放開了他的手。
“沒有那些誤會,我和林喬也會分手,但是……還是謝謝你替我解釋。”
何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只朝他略點了點頭。
兩人一時無話,沉默地吃著桌上的菜。
韓釗點的大都是何靖愛吃的菜,熱菜吃的差不多的時候,服務生過來收盤子,又問是不是要上點心。
韓釗說好,順便讓他再添了茶。
陳皮普洱,第二道味道最好。白瓷壺斟出的茶湯顏色鮮亮,甜香四溢。
服務生雙手捧上點心,兩面黃原來是道煎的金黃的炒麵,上桌后當著食客的面澆上青豆蝦仁,滋滋作響。
“傳統菜,以前沒帶你吃過,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歡。”韓釗端過何靖的碗,夾起浸了澆頭湯汁的麵條,給他盛了小半碗。
盛完了麵條,他又叫來服務生,吩咐了一句。
何靖沒聽清他說了什麼,沒過一會兒,只見服務生端來了一個小小的白色蛋糕,蛋糕上還插了支蠟燭。
麵條、蛋糕……怔怔地看著韓釗取出打火機點蠟燭,何靖這才想起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蠟燭亮起,小小的火光跳躍在純白色的蛋糕上,配合著周圍的懷舊的氣氛,美得太不真實。
“二十六歲生日快樂。”
何靖看著眼前的一切,忽然覺得鼻酸,過了好久,才說了聲:“謝謝。”
韓釗又從包里取出一個巴掌大的禮盒,推到他面前。
“吹蠟燭,吃蛋糕,拆生日禮物。”
何靖勉強笑笑,一口氣吹掉了眼前的蠟燭。
望著面前包裝精美的禮盒,何靖問他:“裡面是什麼?”
韓釗做了個手勢,示意他自己拆。
何靖看了他一眼,動手仔細地拆開包裝。
咖啡色的包裝紙拆開,露出一個六面都鑲了玻璃的原木盒子,無需打開,就能看見裡面放了十幾片彩色的樹葉,紅色的楓葉、金色的銀杏、洋紅的地錦、綠色的菩提……
所有的葉子已經做成了標本,縱橫的葉脈清晰可見——如果這是自己做的,著實需要花一番功夫。
何靖拿起盒子,在燈光下換著角度細看,忽聽得韓釗問他:“還記得我們那次沒爬完的山嗎?”
何靖點頭:“那次也丟臉,沒跟上大部隊,扭了腳回家了。”
“去年秋天我又去了一次,滿山都是五顏六色的樹,風景很美。我在山頂摘了些葉子回來做標本,一直想給你,卻找不到你。”
何靖低頭注視著手裡的盒子,沒有出聲。
“終於,今天能有機會給你。所以你說,我們是不是還有機會,能在一起?”
這表白來的太突然,何靖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從再次碰面到現在,他看得出韓釗對他仍有好感,卻沒想到,對方會這麼快就打出一記直球。
蒂凡尼燈罩折射出五顏六色的曖昧燈光,天涯歌女仍在咿咿呀呀地描摹著舊時繁華。浪漫的禮物,誠懇的表白,時間、地點、氛圍俱佳,雖然事出意外,不得不說,的確讓人難以拒絕。
見何靖久久不語,韓釗也沒有催他,取了餐刀慢慢切蛋糕。
白色奶油霜覆蓋著的蛋糕上沒有任何裝飾,切開裡面卻是七色彩虹,繽紛絢爛。
目視著韓釗分蛋糕,何靖忽然問道:“怎麼就篤定我單身?”
韓釗動作沒停,把蛋糕裝進他的盤子里。
“你要不是單身,就算回了上海,也不會來找我。”
蛋糕和甜品勺被遞到面前,何靖盯著盤子看了許久,忽而抬頭。
“你去爬山,有沒有拍星軌?”
韓釗一怔。
“沒有,去的時候沒帶膠片相機,只是用手機隨便拍了點風景。”
何靖不置可否,拿起甜品勺輕輕舀下一勺子白色奶油。
“尾戒呢?”他把奶油含進嘴裡,朝韓釗的左手努了努嘴,“上次你到我辦公室來的時候,我還見你戴著。”
“摘了,”韓釗坦蕩地迎著他的目光,“既然不想再單身,就不想讓你誤會。”
誤會?何靖心裡“呵呵”了一聲。
“禮物我收下,其他事情……”
奶油的甜味在舌尖蔓延開來,何靖放下手裡的勺子,用指尖輕撫韓釗小指上的戒痕。
“等戒痕消失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