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長得五短身材, 上半身與下半身的比例接近一比一, 穿著一件艷粉色的鬆散連衣裙, 露出來的手臂皮膚黝黑, 一張圓臉卻白裡透紅,像塗了豬油膏, 晶晶亮亮地泛著油光,狹長的小眼睛搭配塌鼻稀眉, 腮幫子上圓滾滾的贅肉微微下垂, 讓人不禁想起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圖》。
長得這麼“抽象”、又有“大唐氣象”的人物, 放在畫作里,還是能欣賞出來美感的, 要是放在現實生活中, 那真是一場事故,有一種“大白天活見鬼”的既視感。
尤其是她瘦削的身材撐不起那件鬆鬆垮垮的艷粉色裙裝,活像一個行走的晾衣架, 讓白落羽不禁想起早年港產鬼片里經常會出現的紙紮童男童女。
白落羽背脊發涼,慌忙後退一步, 正怔愣中, 只聽身後神庭和陸薇琪異口同聲, 畢恭畢敬地叫了一聲“師傅”。
那個鬼一樣的“簪花仕女”隨口答應了一聲,一把嗓子蒼老尖厲,陰陽怪調。
來人正是兩人的師傅,巫桐村最有名的大巫師——巫鑫,人稱“鬼燃燈”。
白落羽暗忖, 原來這人就是陸薇琪和神庭的師傅,竟然是這副尊容。
那天,被陸薇琪擄走,在廢棄工廠里影影綽綽聽她倆的對話,兩人都是千里迢迢為跟巫桐“鬼燃燈”學藝而來。
為了給“鬼燃燈”找尋“深海女鮫”,做長生燭和煉丹,一路尾隨自己和奈珈。言語間,對“鬼燃燈”十分尊敬,對她手裡的《巫典》夢寐以求。
陸薇琪和神庭兩人在白落羽眼中,在所使法術的風格上,判然有別。陸薇琪明顯接近歐洲鍊金術、五芒星陣法、黑魔法那一流派。神庭的技能源自東瀛神道教,操作式神幻術,更有東方色彩。
兩個人的格調都很高,通過她們施展的黑魔法和幻術,能一窺神秘莫測的宇宙能量和意識的廣闊疆域。
而他們口中的師傅,在白落羽印象中,應該是如伏地魔一樣的大BOSS,身披黑色長風衣,神出鬼沒不怒自威的形象,結果竟然長成這副“鬼樣子”。
白落羽抬腿剛想走,“小閨女等會兒!”一把蒼老喑啞的嗓音氣勢十足地喝住了她。
被聲音中的權威所懾,白落羽頓住了身形,躊躇地盈盈轉身。
“鬼燃燈”頂著那副鬼見愁的唐代仕女妝,一臉油光水滑,活像某種糯米糍粑,即使不說話,大白天里乍一看到也能教人頭皮發麻,更遑論還操著一口老邁的鄉音,整個人透著說不出的詭異違和。
“她”一雙如豆小眼灼灼有神,上下打量了白落羽一番,不咸不淡地徐徐說道:“閨女啊,你是在哪兒惹的這一身晦氣啊。跟你在一條船上,老——咳咳,我心有點發慌。哈哈哈。”
說罷,“她”竟然舉起一隻瘦骨嶙峋狀如雞爪的手,捋了捋下巴上並不存在的鬍鬚。
摸到自己光潔滑嫩的下巴,“鬼燃燈”赫然想起什麼,尷尬生硬地將手背到身後,嘿嘿一笑。
白落羽聽她說自己一身晦氣,將一雙秀眉擰在一起,滿臉疑惑地望著她。
“簪花仕女”換上了一副江湖神棍面孔,圍著白落羽轉了一圈,搖頭晃腦、口中念念有詞:“小閨女啊,我知道你們年輕人信科學,但你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句話:一命二運三風水。左右人一生的頭三件大事。這可是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智慧。你這個‘運道’啊——”
她拉了個長音,總結道:“非常不好!你最近有沒有遇到什麼意外?事故啊,車禍啊,火災啊,丟錢?摔倒?都算都算。”
白落羽被她一陣滔滔不絕的連珠炮,弄得有點不知所措,又聽到她提最近的意外事故,回想起前不久在國外的時候,目擊的那件離奇車禍。
本來停在失控的大巴車撞擊軌道上的,應該是他們那輛雪佛蘭,結果因為天上掉下來一隻深海章魚,他們奇迹般地死裡逃生,躲過了一場慘烈事故。
想到這裡,白落羽眼睛陡然一亮,臉上一瞬間閃過一絲驚訝。
“鬼燃燈”是什麼人啊,混跡江湖多年,察言觀色,見微知著的本領堪稱無敵。她瞥了一眼白落羽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已經戳中個七七八八。
一計得售,笑生兩靨,不疾不徐地從衣兜里掏出一串紅繩串就的“五帝錢”,正色道:“帶上這個,黃銅鑄造,經萬人之手,匯八方之陽氣,轉陰為陽,邪祟不侵,保你逢凶化吉,遇難成祥。八百八十八,天靈地化盛世五帝錢,佛廟繞過香爐,十分難得,十分難得。”
這一回,白落羽眼睛瞪得更大,有點不敢相信,神庭和陸薇琪兩人的師傅,竟然在向她兜售商品。
“鬼燃燈”抬頭,望了一眼白落羽的詫異表情,微微一笑:“不相信中國古老的智慧?覺得這是迷信了?”
她語重心長地說:“小閨女,有一天,你會發現人們迷信的一直是科學。聽說過“天人合一”思想嗎?中國老祖宗說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個體與宇宙息息相通。”
“前幾年,我打開電視機,看到一個外國佬,得了個什麼量子物理的諾貝爾獎,研究個什麼——宇宙全息論。說宇宙中的各小部分與整體統一關聯。聽說過沒?這不就是天人合一嗎?不就是我們老祖宗玩剩下的玩意兒嗎?懂了嗎?小閨女,科學還是一個小娃娃,暫時理解不了我們老祖宗的古老智慧,以後總會理解的。”
這段結合量子物理的江湖神棍騙術,簡直堪稱精湛,對付像白落羽這種有點學識的年輕人,綽綽有餘。可以說是江湖神棍的,與時俱進,與科學同步,可持續性發展觀了。
白落羽被她說得怔愣當場,不知如何應付。
不遠處,陸薇琪和神庭眉尖劇烈抽搐,一臉不尷不尬。她們沒想到師傅出了海,還不忘“做生意”,而且對象還是她們認識的,懷著一絲愧疚的白落羽。
陸薇琪一臉羞赧地蹭到“鬼燃燈”身邊,低聲說:“師傅,這個人,我認識……”
“哦?你認識?熟人打個八折可以。五帝錢真的是好東西,市面上贗品太多。”
陸薇琪眼巴巴地望著她師傅,懇切地說:“師傅。這是我挺好的一位朋友。”她向鬼燃燈拚命暗示。
鬼燃燈臉上浮現一絲尷尬,隨即勾嘴尬笑:“啊,這樣啊。呵呵。”
鬼燃燈把五帝錢揣進兜里,為了掩飾尷尬,東拉西扯了一番:“人生何處不相逢啊,世界真是太小了。所以老祖宗怎麼說的。無緣不聚,無債不來。你看這不是巧了嗎?茫茫大海上遇見朋友,這是他鄉遇故知啊,人生一大樂事,真是有緣。”
旁側,神庭將下頜綳出了一個凌厲的稜線,寶相莊嚴。陸薇琪也輕咬了咬下唇,眼觀鼻鼻觀心。
鬼燃燈掃了一眼兩個徒弟的僵硬表情,有點不高興,慍怒道:“我也沒騙人啊。小陸子,她既然是你的朋友,你怎麼沒告訴她,她確實——”她指了指白落羽,一字一頓:“一、身、晦、氣!”
陸薇琪敷衍著道:“師傅,您不用操心她,她厲害著呢,身後有高人護佑。天塌了,把我們都埋了,我估計她也不會有事。”
鬼燃燈皺起一雙淡得幾乎要看不到的“娥眉”,略一躊躇,不再多問,“哦”了一聲。
她們倆的你來我往,說自己一身晦氣,倒讓白落羽有點介意,她向鬼燃燈問了一句:“什麼晦氣?”
鬼燃燈沖著白落羽微點了點頭,好像讚許她孺子可教,一副好為人師的樣子,帶著江湖神棍特有的談吐,夸夸其談:“晦氣啊,就是霉氣,閭山派里常說的‘驅邪避穢’的穢啊,用現在大白話說,叫做氣場低谷,就是負能量啊。”
“怎麼跟你解釋呢?”鬼燃燈想了想,又搬出了經常拿來招搖撞騙的科學理論:“世間萬物分陰陽二元,有男就有女,有陰就有陽,有正電荷就有負電荷,有物質就有反物質。”
“宇宙是一個全息整體,每一個個體都蘊含宇宙的所有信息。宇宙一直維持著一種正負平衡的狀態。一身負能量的個體就像宇宙中出現的一個能量漏洞,破壞了一定範圍內的平衡。全息宇宙會想辦法把這種失衡清除。要不然,你覺得新聞上那些聳人聽聞的橫死是哪來的?你這一身霉氣,非常容易出意外,我可沒騙你。”
鬼燃燈幽幽說道:“還是那句話,一命二運三風水。運氣很重要的。有命無運,就像瑪莎拉蒂開在溝渠里——白搭。不然,我們老祖宗怎麼那麼熱衷辟邪驅穢呢。”
她得意地招呼陸薇琪:“小陸子,來,給你朋友看看她這一身晦氣哪兒來的。”
陸薇琪恭順地走過來,乖巧地撥開焦糖色的劉海,用“眉心輪”從上到下“看”了白落羽一遍。字斟句酌地回答:“師傅,她就是被邪惡的女人看上了,從頭髮到腳趾都是那個人的貪念。”
“哦哦,”鬼燃燈誇獎道:“還是外國天眼好用。我只能看到一股黑煙。嘖嘖。”
陸薇琪小心奉承:“師傅法力無比,神通廣大,用不著這些小伎倆。”
鬼燃燈聽了得意一笑,那雙本已小得不能再小的眼睛,頓時彎成了兩條細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