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邈真的耐著性子將冥府翻了個底朝天,每一筆記載每一個魂魄都被他挨個挨個地搜尋過,就連那往生的轉星輪里也被他依次翻了個遍。
沒有,無論何處都沒有丹妘的魂魄。
最讓他發狂的是冰棺里丹妘的肉身化作了一堆白骨,很快腐朽了。
他只是在冥府待了短短几日,冥府陰氣太重,他不敢將冰棺帶來安置,沒曾想冰棺卻也留不住丹妘的肉身。
尤邈開始覺得或許是天罰,他想起冥君臨死之前喚的觀音,心想是不是那些仙家神佛帶走了丹妘的魂魄,以此來懲罰他。
他開始試著各種法子搜魂,但仍舊一無所獲。
情急之下,他試圖闖西天去尋觀音。
但這一次他甚至沒有踏入西天,就被兩位阿羅漢輕易給打下了凡間。
西天八千羅漢、三千神佛,遠不是像冥君那樣中看不中用的神。
西天的菩薩不殺生,仁慈地放了他一條生路,但尤邈依舊被打得筋骨全碎,氣若遊絲。
僅僅只是兩位羅漢就叫尤邈奄奄一息,尤邈這才認識到他和真正的大羅金仙有多大的差距。
他打敗過的陰神鬼仙在末等,而西天的菩薩們卻在頭等。
他要從長計議,去救回丹妘。
只要有了方向,只要相信丹妘還會回來,他便不會沮喪而痛苦。
兩百年,尤邈花了兩百年的時間研究出了陰血陣。
他摸透了冥府,也理所當然地暫代了冥君之職,讓冥府依舊按照秩序運轉,每日生生死死之人來往不斷。
而他徑直從十八層地獄捉了九百九十九個生魂投入血陣之中試煉,失敗了便再度捉九百九十九個生魂繼續煉陣。
他不在乎那些魂魄的痛苦,但他並沒有無數機會來反覆試煉。
因為最關鍵的一點,陰血陣的引子要他的一魂或一魄。
尤邈最多只有九次機會煉成陣法。
最開始的時候,他並沒有投入魂魄,而是折斷了自己那一雙羽翼投入陣中。
那一雙魔的羽翼竟也不夠支撐,很快被陣中不甘的生魂撕扯乾淨,一根羽毛也沒留下。
他便明白了他得用自己的魂魄來壓制這些生魂。
他搜羅了無數古籍,將天上的仙家研究個遍,更是通讀佛法,在第七次被羅漢打下凡間時,他終於從中窺探到了天道的秘密。
他想,原來尋常的魂魄根本沒用,要至善的魂魄才足以煉成最凶的殺陣,才足以讓那些神官束手無策。
尤邈渾身是血地跌在凡間,僅剩兩魂一魄,卻仰天大笑,發自內心地開懷起來。
一轉眼,竟已過了兩百年了。
他喃喃道:“丹妘,我終於可以帶你回家了。”
這一次他從生死簿上精挑細選了九九八十一個至善之人,毫不憐憫地將他們一一殺之,將他們的身軀用陰火煉製成陰骨戟,而後將這些生魂投入陰血陣中煉製九九八十一日,只等陣成。
兩百年了,他終於等到今日。
這兩百年尤邈渾渾噩噩,幾乎夜不能寐。冰棺里的一堆白骨讓他瞧一眼便難過,可是他又很想念丹妘。
其實只要尤邈他想,他可以做很多和丹妘一模一樣的傀儡來陪他。
但他終究沒有,反倒在從前琉璃國的深山裡,以山作底,用獨還一筆一畫地雕刻出了一座巨大的雕像。
巍峨高大的山像是一張栩栩如生的女子面貌,淡而柔的眉目,溫柔清澈的眼神,端莊嫻靜的神態,年歲沉澱下有種不懼風雨的滄桑沉靜,任誰見了都要以為是一座受世人供奉的神像。
沒有人知道那不是神像,那只是一位魔的妻子。
只要尤邈因投入魂魄到血陣中而疼痛難忍之時,他便會來到這座山下靜靜地看她。
她的身後有無數青松山巒,春夏她的肩膀會開出一些頑強的野花,身上披上一層淡綠的草衣,秋冬她沐浴在風雪之中,有零星的鳥雀躲在她的脖頸避開風雨,在她肩上啄食草籽。
尤邈這個時候看著她就會十分難受,但沒有在她的面前弄死那些鳥兒,只是呆愣地請求那些鳥雀:“不要啄她,她身體不好。”
只是一座山像而已,他像一個失了神志的瘋子。
看完丹妘,他又會孤零零地坐在那個孩子的墳前和它絮絮叨叨地說話。
“今日我又來見你的母親了,你看,她就在那兒。”
“你今年應該一百零七歲了,最近過得好不好?”
“我給你的玩具是不是都不喜歡了?”
自言自語的樣子,又可憐又可笑。
是啊,他早就瘋了,好像天大地大,他也找不到一個人說說話,明明過往修道也從不覺得孤寂。
但丹妘一離開他,他便那般孤寂。
從前丹妘最喜歡在聆音觀里的雕花水缸里投擲銅板,在紫薇樹上綁著紅綢祈願,給神殿里供奉姜花。
聆音觀在深山裡,因著他的結界,始終無人發覺。現在尤邈一思念丹妘也去聆音觀里投擲銅板,在紫薇樹上綁紅綢。直到那口與人齊高的雕花水缸扔滿了銅板,紫薇樹上再也綁不下一根紅綢,尤邈便在松樹上綁,在沿路的石階上綁,在長明燈的兩側綁上細細的紅綢,而神殿里是不曾斷絕的新鮮姜花,水靈靈的,生機勃勃。
聆音觀里的水缸被他施法變得越來越大,直到不能再大之時,尤邈投入銅板,再不見水紋盪開之時才終於停手,站在聆音觀里看著遠處的山像沉默。
風一吹,整座道觀里紅綢飄飄,看上去別樣的虔誠凄婉,而他的目光只落在那無悲無喜的山像上。
他的這些祈願根本不是在向神祈求。
他是在求丹妘,在說他想見她。
他只是很孤寂,很想她。
偶爾,他也會御劍飛到那座山像前,去摸摸她沉靜的面容,低聲地跟她說說話。
他從來不跟她說今天殺了多少人,身上哪裡痛。他只跟她說還有多久能相見,說今天的花很新鮮,在她的鬢邊簪一朵雪白的姜花。
有時候他也會在石像上落下一個輕輕的吻。一般來說,他不經常吻她的,因為每次吻她冰冷的面孔,他的眼淚便會打濕她的面容。
這樣可就不好了。
他不想看她哭的。
所幸他終於要成功了,他終於能去找回丹妘的魂魄。
於是今日他再度來到山像前,輕輕吻過她的面頰,輕聲跟她說:“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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