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野按他手背,笑容略帶歉意。
「對不住啊,刺了你一刀。
你讓我追那廝去,了結這事,好不好?」耿照嘴角微揚,緩緩搖頭。
「你……你留不住的,讓我來。
」這下連胤野都覺得他傻了,正欲挪開握持,忽想起了什麼,不由微怔。
「是……是門外那位么?」少年點點頭,撐臂而起。
身下血落髮出雨漏般的可怕滴答響,但出血量遠不及洞胸穿腹所應有,與黑霧一觸之下雙雙失能的珂雪似又恢復神效,以驚人的速度止血收合。
耿照在胤野的幫助下,將刀板移至背創,閉目調息,低聲道:「煩……夫人與我義兄幫手,將蕭老台丞、雪門主、聶二俠三位移到此間,務必要快。
」胤野有些疑惑。
「你怕殷賊加害他們?」耿照搖了搖頭,面上終於有了幾分血色,語聲雖弱,神色卻土分凝重。
「我怕我留人的手段在留下殷賊前,先把我們殺了。
要是下一輪的戰鬥開啟之際,我還站不起來,只怕我們全都要死。
」殷橫野拄劍踉蹌,儘管狼狽不堪,卻不曾停步。
下腹的傷口血流如注,在地上曳開一道長長的紅線,瞥見聶雨色、雪艷青尚有一息,也沒心思斬草除根。
珂雪對聖源之力的侵蝕戕害,深深震懾了老人。
他無法思索當中因由,只有先行避開的念頭。
出血到二進時便已頓止,黑霧重新裹住傷口,恢復氣力供輸,看來珂雪的影響是暫時的,只消遠離那柄天殺的晶石刀,聖源之力便能恢復活躍。
他得聖源之力的庇護不久,卻仍能感覺珂雪對它的削弱,部分的散逸將永遠無法復元。
殷橫野快步而行,腦海里已開始轉著消滅狐異門,以及摧毀珂雪刀的盤算。
武登庸在東軍時,因戰區分配之故,沒能與神軍直接接觸。
神軍之事在獨孤閥內遭到嚴密封鎖,連獨孤容、陶元崢等都未必知曉全貌,獨孤弋與蕭諫紙君臣未對武登庸據實以告,亦屬合情,但他們手裡肯定有幾枚幽魔核;韓破凡曾正面擊破一小股神軍,韓閥內可能也有。
幽魔核若與聖物同源,或可補充散失的聖源之力——思慮自此,殷橫野終於露出微笑。
蕭老匹夫與耿小子費盡心思,找來了忒多本領高強的幫手,也只是教他解破聖物之謎,重得主眷,諷刺得無以復加。
幽邸內門近在眼前,想起被那混帳聶雨色炸毀的珍稀古物,殷橫野心頭不禁一疼,幾乎想回頭宰了他。
但不忙在此際,儒門九聖之首暗忖道。
走出此間,天寬海闊,幾時報仇都不嫌晚,何必急於眼下?走下階台步入院中,本欲吟哦兩句,內院木門忽緩緩開啟。
一人身披暗青色連帽大氅,手持過頂長桿,跨過斑剝的朱漆高檻,擋住了他離開幽邸的道路。
殷橫野的心微略一沉。
他認得這張臉,只是沒想到別後未久,此人竟枯藁如斯,彷彿憑空老了二三土歲。
露出兜帽的厚重髮絲白得無一絲雜色,卻非霜銀燦亮的樣子,而是沒有半點光□,生機盡失,彷彿曬得王透的腐草蕈絲,成摞成摞的攤在萬年山岩之上,不見光的暗處爬滿苔蘚,生與死都透著幽微絕望的氣息。
天佛血既已回到慕容柔手中,這人出現在此,其實並不奇怪。
怪的是耿小子憑什麼以為區區一介手下敗將,能阻止他離開?「性命既已不長,何妨浪擲於美酒佳餚,花前月下?憑你之身家,狂歌縱酒至命終,所費不過九牛一毛。
我與你亡父也算是薄有交情,知他必不吝惜。
」冷冷一哼,掩不住滿臉輕蔑譏嘲:「你待如何,李蔓狂?」 【第二九三折有心若是,如衣九曜】2018-12-22 來人正是雲都赤侯府拓跋土翼座下,人稱「病刀」的李蔓狂。
風篁藉碧鯪綃之助,使天佛血回歸鎮東將軍府,原本攜佛血遠避人煙的李蔓狂也消失無蹤。
殷橫野一直以為他默默死在人不知處,畢竟佛血邪能專害有生,草木鳥獸皆不能抵擋,李蔓狂以血肉之軀,帶著這枚邪門至極的妖物走這麼遠,實已大出殷橫野之意料。
凝視著眼前逆光而立、身形微拘的枯藁青年,一個他曾動過疑心、終是未予深究的問題浮上心頭:為何李蔓狂到現在還能活著?佛血所經處生機滅絕,這是他親眼所見。
那個姓桂的山下樵子,不過是隔幾日上山給李蔓狂送食物飲水,這都能活活給佛血耗死……貼身收藏著天佛血、形影不離長達數月之久的李蔓狂,何以此時此刻,還能站在這裡同自己說話?李蔓狂雙手舉起長桿,橫里刺入磚牆,挪柄於肩,緩緩前行,如挑扁擔一般,自桿里擎出一泓澄亮秋水,被日頭映出寒光。
殷橫野這才認出是李字世家的斬馬劍「上方」,名字里雖有個「劍」字,卻是長逾九尺、無半分彎弧的罕見直刀。
青年渾身上下,只有眼神不見衰老,無嗔無怒,透亮清澈,一如古老厚重的霜刃。
鋒銳不是他的追求,剛直無曲才是,他所做的一切不為恩仇喜怒,而是理當如此「我不問你為何要奪天佛血……」他的聲音瘖啞如磨砂,可想見天佛血所造成的傷害。
過去李蔓狂以儀錶堂堂、溫文儒雅著稱,不似武夫而更像讀書種子,乃四郡世族無數閨秀淑女的夢中佳婿,因其醉心武道,無意成家,不知勾留了多少痴心欲絕的紅顏淚,不想被邪能摧殘若此,形如活屍,已看不出過往的英俊相貌。
「也不想知道你為何對嘯揚堡、對何堡主下此毒手。
行惡如斯,毋須再問,唯有一字。
」殷橫野幾乎是世上數一數二的聰明人,能言善道,策反崔灧月不過就是三兩句間,憑藉著這張巧舌如簧的嘴皮,連同列三才榜內的刀皇都沒逃過他的阻謀算計。
然而在李蔓狂之前,他連「哪個字」之類的快利搭腔都沒用上,因為這個人渾身氣勢所凝、意之所向,明白告訴你他不想聽。
你的答桉無足輕重,無論是懺悔、辯駁,抑或巧言推諉,都沒有絲毫意義;剛直之前,只能與刀問對。
在李蔓狂帶著天佛血逃入荒山以前,殷橫野幾乎試過了能想到的一切說帖:威逼、利誘、攻心、激將……李蔓狂卻不為所動。
身為刀侯首徒、慕容柔倚重的布衣武僚,李蔓狂絕不愚笨。
然而,理應能打動聰明人的那些物事,他毫無興趣,目光彷彿超越了利害得失機巧算計,出乎意料地指向極其單純之處,於武學上或許是刀法,於佛血的去留則更為簡單。
故殷橫野的話他充耳不聞,無有迷惑。
對李蔓狂來說,殷橫野的存在,自身就是佛血之敵,他將不惜一切代價,避免它落入殷橫野之手。
這使得殷橫野突然失去言語的興緻,面帶冷笑,閉口乜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