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外門被打開了,一個頎長的身影披著月光走了進來,他看見右邊書案上點著燈,昏黃的燈下,嬌小的人兒趴在書案上。並沒有過去叫醒她,逕自坐在中堂的坐榻上,這是一張兩人坐榻,中間放了一張小几。
冷風灌了進屋裡,吹起畫了一半的紙,未乾而洇開的墨都沾在了謝溶臉頰上,感受到涼意,她眼睛緩緩睜開,眼前是模模糊糊的重影。以為是風把門吹開了,正想起來關下門,透過鏤花門上飄動的紗帳卻看見中堂站了個窈窕的女子,打了個激靈。
“誰?”一般的人進不來謝府,要麼是外間的丫鬟。但是這個時辰,硯心和知洗都睡了。
“女郎請出來一敘,我們是惠公家的,有事相問。”說話的女子,聲音柔柔的,有種熟悉之感。惠公是謝溶的二伯父謝惠,早年尚公主時,領過國子助教這種微職,現在已無頭銜了。
自己與他家只和謝源有過往來,這深更半夜能有什麼事?心裡雖然很是奇怪,但人家已經闖了門進來,自己只能出去面對。
看見榻上坐著的男子,身著淺色衣衫,外披了稍深一些的披風,頭髮散開,在肩膀處系了帶子束起,一隻手搭在小几上,面白如玉,也無表情,正深深的看著她。
“不會是磕了葯吧!”時下流行服用五石散, 常有郎君服用藥物以後行為奇怪。心裡雖然這樣想,但總不能說出來吧。不過如此擅闖女郎內宅,還衣冠不整,謝溶實在想不到能有什麼事,眼前的人身份地位都比自己高只能盈盈下拜“見過阿兄。”來的人正是謝源的哥哥,謝令殊。
謝令殊還是看著她,也不說話。下首的侍女把燭台奉在小几上,卻跪在了謝溶邊上。正當她疑惑時,那人開了口。
“確認是她?”聲音被刻意壓低了。
“奴確認!”侍女不敢抬頭,帶著惶恐回答。
他還是盯著謝溶,問到:“你可認識跪著這人?”
可憐的謝溶,半夢半醒被叫起來,糊裡糊塗亂入了對峙現場。但是迫於上位者的威懾,只能低下頭看著那侍女,腦中千迴百轉,實在想不起在何時何地見過此人。端詳了一陣,好似想起了什麼,被嚇得三魂七魄離體,登時後退一步。
那侍女的樣子,竟然是那日早上遞給她披風的人。
燭光照著謝令殊的臉,赫然是在步水間里的男人,竟然是他!
怎會如此,怎麼會如此?!若是這樣的話,自己豈不是和親兄長...太荒謬了。
“不認識!”她咬牙切齒,身體卻在發抖。
一坐一站,謝令殊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看,好似要將她看出一個洞來。謝溶不敢直視,手藏在袖子里。
早在席上時,謝令殊便認出了她,他心中的驚駭比不現在的謝溶少。自梁帝年前秋天舉行無遮大會就開始不歸朝堂,到了臘月里,竟受了妖僧蠱惑又要出家渡世。想來那奸臣朱益在其中定然出了不少力氣。
內亂紛紛,外患攘攘,明堂無人,加之佞臣兩邊挑撥,眾卿年都沒過好,未出正月便尋了個雜亂的地方來議事,要不是各方勢力互相安插細作,怎會淪落到這市井之地議論國家大事,每每想到此處,謝令殊都嘔了一口氣在。
本來前面的事情辦的是極為順利,以幾位宰輔為首,推了謝令殊與同輩同齡的侍中郎王贇出來,發起各家納捐總計一億八千錢。
那天拿到了錢帛,與諸公商議由謝令殊、王贇出面,打算第二日趁著清晨眾人忙亂,立刻贖了梁帝歸朝。
因著不是正式的飲宴,一行人叫了席面,略飲了些酒水。樓里炭火正盛,說話又口乾舌燥,因此多喝了幾杯,也未曾在意。下樓時才覺得有些頭暈目眩。隨身侍從謝饒見場面不好,怕是最近積勞過度,就近拉了個樓內小廝要了房間歇息。可自己進了房間,只覺得越來越困越來越熱,半天也等不來謝饒,卻等來了一個年輕女郎。
那晚雖然混亂,但晨起時發現自己的酒水熏香都不大正常,也明了發生了什麼。想必是細作殺入了自己的地盤,一時不查著了道,當晚人來人往,怕是無從查起。
既不能確定那人設套接近自己是要誤了贖梁帝的時辰,還是其他目的。時間又緊,只能先把人帶走,剩下的從長計議。哪料這女子狡猾得很,醒來后對著小檀巧言令色一通亂騙,自己逃之夭夭。
不過總歸沒有誤了大事,在巳時到達時通泰寺迅速接回梁帝。想當初乃是謝家為首,王、范、韋、沉等擁立梁帝蕭氏取代自己族侄前齊蕭氏為帝,這種得罪人的事情,就推給了王謝兩家。想來也是因果報應了。
梁帝早年倒也明智勇武,簡政輕賦,有文景之風,明章之遺。堪堪20年卻老來昏聵,耽溺佛事,偏信佞臣。多思多疑,將前齊遺子斬殺殆盡。收攏集權,有功之臣不得重用。
可這帝王明明是謝家牽頭擁立,其他幾家也是舉兵相助的。只要梁帝未傳位,現在的蕭氏就是正統。自己選的皇帝,咬牙也要贖回來。
他倒是想查這女子的身份,樓里卻說未有此人。線索從此中斷,本來士族男子去花樓留宿一夜,幾多尋常之事。只是那天不僅和諸公商議了停建寺廟,還有如何安置那位煞神將軍侯靖。此人用兵有雄謀,這種機密要是被聽了去,後果不堪設想。
當初侯靖來降時,幾大家族同著幾位郡王聯名反對,梁帝一意孤行招了他們進壽陽城,不待妥善安頓安頓,自己便出了家,留下一筆爛賬。此後侯軍借著安生建營,一應花銷都由國庫划賬,騙了不少銀錢。這幾年大肆修佛建寺,國庫虛空,少不得來搜刮世家大族。
於是眾卿另由尚書,西曹,少府的幾位掌管銀錢的長官劃出了近三年的賬一齊複審。
今日用完午飯,謝令殊與大哥謝嶠在郎主處議事,本來就極其煩悶。待謝溶上前問安時就感覺很是眼熟,幸而自己記性不錯,與之相交的女性也少,立馬就能猜到她就是那位落跑的“細作”。
晚間更加輾轉反側,如何也想不明白一個貴女如何會出現在那種場所,若是一般的貴女也好,樂妓也罷,無論怎麼安排總有妥善的法子,但這人偏偏是自己的從妹!立刻提了那日的侍女小檀同來謝溶的院子對峙。
兩人傻了,志怪雜文都沒這麼離譜吧。
榻上的人一手撐額,又不言語。一下室內靜的只聞的呼吸聲,小檀起身扶著謝溶坐在下首的椅子上,自己退出房間,掩好門,與另一侍從候在房外。
“你既是謝家女兒,為何那日出現在繪春樓?”箜篌弦動般的聲音透著冷意。
完了完了,世上怎麼有如此荒唐之事。她還未能反應過來,但是思維卻也是不等人的,腦子裡瞬間閃過十萬八千個借口,士族女子最注重禮法教養,這要是說自己是逃家,說不定就會被打死。
打定主意死不鬆口,謝溶強裝鎮定。
“你,你既是兄長,如何半夜出現在此處!”她出一副被驚嚇到的模樣,聲音發顫:“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
謝令殊當然知道她在撒謊,晚上見過謝溶后,就差了身邊的謝啟去打聽這位從妹。這才了解她便是前段時間朱益說的“謝長史家的女兒”
朱益朱益怎麼又是朱益?猶如附骨之蛆。怎麼甩都難甩掉!此事傳的沸沸揚揚,他也不是沒聽過,只是祐真那邊情況實在不好日日纏的他脫不開身,才沒精力處理謝家這邊的事情。
“你最好再想一下。”謝令殊定定地看著她,言語間多有不耐煩。
謝溶今天受到的驚嚇和震撼就已經夠大了,自己也只是一個小女郎,縱使平日里混跡的大多是工匠市井中,又何曾感到這樣的威壓。瞞不住的,再也騙不了了。他若是有心為難自己,一開始認出自己的時候就會指認了。況且兄妹間發生了這樣的醜聞。料定他也是不敢聲張的。
“我聽聞宇宙大將軍要我去做妾,但我不想去,打算偷偷跑出去。”眼看下首的女郎直起身來,月光為她鍍了銀邊,胸口起伏強裝鎮定,她忿忿說道:“我沒有戶籍,本來想和繪春樓的娘子一起出城,沒想到發生那樣的事。”
這樣坦誠,有點出乎他的意料,正皺眉想著自己該如何應對的時候,又聽見她說:“不過看樣子家裡並沒有把我送給大將軍,我也想乖乖在家安穩度日,兄長不如只當作春夢一場,大家日後還是一家人。”
其實謝令殊來找她時,並沒有想好怎麼打算的。他理所應當地認為自己才是受害人,卻沒想到這位從妹毫不掩飾地說出自己理由,甚至連今後打算都已經想好。
他又開始頭疼了,審過許多人,有的巧舌如簧,有的痛哭流涕。只是今天,就算是他來問罪,那麼他以怎樣的身份來面對這件荒唐艷事呢?
她說的什麼春風一度?任何一個女子都可以。但是她不行,她是他初初謀面的血緣親人。母親一定要讓他照顧好自己的家人親族,可是…
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總覺得這世間事怎麼那麼可笑荒誕。他現在的當務之急是…
謝令殊沒辦法反駁,但是著實對不住她,雖然世風並不忌諱女子婚前風月,還鼓勵寡女和和離的女子改嫁,只要身家清白,婚後忠貞,都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到時候她要成家,多給一些添妝罷了。
他敲了兩下小几,門開了,侍女小檀進來,把一個包袱留在了坐榻上。謝令殊冷冷的撂下一句:“最好如此。”然後主僕二人又披著月光走了出去。
等幾人走出去了,只留夜風簌簌聲,謝溶才脫力伏在桌上。剛才的堅定一觸即潰。
一時間委屈心酸的淚水止也止不住,本來無憂無慮的少女,在一群疼愛自己的長輩間長大。因為上位者左右不定的想法就要改變她的一生,自己怎麼也不能接受。卻又沒能逃脫這蛛網一般的世界。
自從回了家裡,又覺得自己是寄人籬下。既然當初已經撇出去的女兒,為何還要撿回來。自己又不是個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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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話:女主的思想多多少少還是受到了玄妙觀兩位長輩(徐姑姑和高娘子)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