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火光陰儼如窗間過馬,在那些看不清數不明的幻影中,它趁人目難暇給時,以一種闃然未知的方式把一段想要偷偷留藏的時間極快地撥到結尾。
下午課間,剛從廁所回到教室的蘇融,十指還在滴水,就乍然看見,上節課還座無虛席的教室此時空無一人。
她很懵圈,一臉的茫然,半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難道是廣播又突發了什麼重要通知?全校去操場集合了?她半疑半猜地下樓,甩了甩手上沾的水珠。
漫長的樓道里,少了人來人往的學生,一下子顯得尤為冷清蕭索,孤零的她像一隻離群的羊羔,心有些七上八下。
邁到一樓,耳里才聽到微弱的動靜。
突如其來,一隻手拉住她。
“快…快…蘇蘇……咱去看有意思的!”
“喂,萱姐,你慢點啊!”
蘇融吃痛,“救命……要摔了,看什麼啊?”她跟不上夏萱萱的速度,身體等同於是被拖著移動。
“保證震撼死你!” 夏萱萱的高馬尾肆意張揚地飛搖著,不時拍打在她臉上。
本來還想問些什麼,一把亂風灌進口腔里,迷惘又疑惑的蘇融只得沉默抿住唇,隨著好友的腳步加速奔跑。
從未設想到那幕場景,會令她當場瞠目結舌,心房頃刻掀起一片驚濤駭浪。
高三篤學樓,人如山海,沸反盈天。
彌天的碎紙,從高樓飛旋著下墜;高亢的吼聲,轟鳴熱烈響徹雲霄;
像一場六月的雪,伴奏著驚雷,在燦爛日光里,拋卻了一切,縱情忘我地紛揚飄搖著,白英簌簌洒洒的降落,置身其中,會油然而覺,那一刻什麼都不重要,只能一同去感受這絕無僅有的狂歡。
蘇融伸出手,接到一片撕毀的書卷,舉目仰望,見證著盪魂攝魄的壯觀。
不一會兒,她的目光,便在緩慢的搜巡著,攀升過好多樓層,穿透了無數陌生面孔,最終投進一雙清冷無瀾、平靜俯瞰樓底的眼,那對深瞳里涌動的是她讀不懂的黑沉。
愈是用力探尋,愈是一無所獲。
忽而兩面寫著“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鮮紅加油橫幅喧賓奪主,在那人的身後,隨風激蕩搖曳,振奮昂揚的舞動。
直到這一秒,她才真切意識到。
註定的離別已經宣告開始,故意忽略的那些纏繞在心間的不舍,越來越滿。
無比想要拉住時間,凍結一切,人為什麼要長大,又為何要聚合又離散?
而那站在高層之上的人,屹然不動地親眼目送著那抹纖細的背影,在漫天紙雪中越來越遠。
毫無章法的風,把誰的情愫假象吹散,休止后,瞬時又復變膨脹濃烈。
什麼都是無解,已成一盤死局。
商場里,蘇融背著書包,逛過一家又一家鋼筆專櫃,她想挑選一款別出心裁又富有意義的禮物送給哥哥。
私心上也希望他能每天都用到自己送的東西,贈吃食太敷衍,選鍵盤她眼光差,擇遊戲機她一竅不通,思來想去還是鋼筆最合適。
曾經他還是省運動員時,她會送球拍球衣球鞋,後來他意外受傷返學,她贈過剃鬚刀、筋膜槍,她喜歡獻給他一切實用性的禮物,最好能無時無刻都看見他使用,那讓她有一種滿足感。
最後走進的這家專櫃,裝修色調較為成熟化,處處透著股高檔之風。
“小姐,您中意哪款鋼筆品牌?”妝容精緻的女導購員,熱情有禮地問蘇融。
蘇融揪著書包帶子,尷尬地笑著:“其實我不太懂怎麼選。”
“能冒昧問一下,是自己用,還是專門給誰挑的嗎?”
“我哥。”她頓了幾秒,才回答。
“那先給您展示幾款男性顧客流行購買的高端品牌吧,有萬寶龍、百利金、派克、奧羅拉。”
“可以根據親屬的性格喜好、書寫習慣、手勁大小、提握的尺寸重量,還有對做工或者外觀的要求精準挑選。”女導購細緻介紹道。
蘇融聽得雲里霧裡,她不喜歡用鋼筆,因為太重會用得手疼,故而從來沒買過,但哥哥不一樣,他寫得一手好字,經常換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鋼筆。
女導購說了一大堆選買之類的專業話術,可她沒什麼使用經驗,聽半天根本一知半解。
唯一一次拿鋼筆寫字,還是那回進他房間,然後……蘇融的臉霎時發紅,走神了好久,才被導購喚回神。
“小姐,有抉擇了嗎?”
“呃……我再看看。”
憑藉著模糊的記憶,她認真得掂過每隻筆的重量,又握著找了找手感。
“就這支吧。”她指著黑金色的那支。
“派克世紀?”蘇融猛點頭。
“眼光不錯哦,材質厚重,沉穩經典,比較有歷史底蘊。”
蘇融愣愣的,選它的原因極其簡單,因為這支跟哥哥用的最像。
付完錢,蘇融就成了名副其實的窮光蛋,身上除了幾個硬幣,現金和卡金都揮霍一空,她有些後悔當時硬骨頭沒接受姨媽和哥哥的扶貧接濟,導致現在囊中羞澀到路上想買個冰淇淋都掏不出錢。
之前是經期被管著沒法吃,如今是身體好了沒錢吃,簡直苦悶到心態爆炸。
第二節晚自習課間休息時分,她才乘著公交車匆匆忙忙趕到學校。
“喲嚯,我們乖蘇蘇也學會逃課了?”
翹著二郎腿的夏萱萱吃著薯片饒有興緻地問。
突然又兩眼放光,“欸?你手裡拿的什麼東西?”
蘇融躲開她的利爪,“給我哥的禮物!”
“我敲,搞這麼神秘,送的鑽石?”夏萱萱扒了個空,綻開笑揶揄:“不過,你也算是有點良心了。”
“雖然不是鑽石,但對我來說也是天價了,不要老把我說成白眼狼好不好?”
夏萱萱攤手,聳肩:“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咯。”
懶得理她的陰陽怪氣,蘇融微鼓著面頰一屁股坐在位置上。
捱到下晚自習,蘇融提著禮盒第一個跑出教室,蹬蹬踏踏前往篤學樓。
上到二樓,眼前霎時一黑,她突然什麼也看不見,嚇得半死。
“媽的,居然停電了!”有人喊道。
“什麼鬼,烏漆嘛黑的,破學校。”
恰逢高三下課,剎那間樓道人滿為患,鬧聲鼎沸。
近百人擠在黑暗的狹小空間里,瞬間空氣都變得稀薄起來。
濃郁的香水味與烘鹹的汗味融合在一起,刺鼻又難聞,蘇融抱著禮盒小心翼翼邁著步伐,生怕踩空。
“啊——”
無法定位尖叫從哪裡傳來,人群驟亂,一片哄哄聲。
人擠人,擁堵至找不到一塊容許下腳的地方,蘇融的身體乍然天旋地轉,後背一股巨大的力推向她,於是人開始失重地向前墜,頭往下栽。
那一刻,瞳孔中的驚恐在黑暗中無限放大。大腦已經提前傳送頭破血流的凄慘畫面,她僵硬如屍。
一秒,兩秒,三秒。
沒有切骨磨肉的痛感,隔著校服傳來滾燙的溫度。
不知是她砸進了一個人的胸口,還是那人及時截住了她。
“對不起。”
她急忙道歉,尷尬又局促。
對方沒說話,而是立即扯著她一同擠出人群。力道有些粗暴,像掐小雞般。
謝字還未道出口,鼻間率先闖入一股熟悉的味道,乾淨而清冽。
蘇融一喜,有點遲疑地問。
“哥,是你嗎?”
那人始終一言未發,像睥睨天下的雄鷹護著懷中手無縛雞之力的雛鳥般,溫暖寬摟著她肩膀,逃出晦暗困境。
“哥,你幹嘛不說話?”
她扯他襯衫,篤定自己一定沒認錯。
“我知道,一定是你!”
直至被他攜帶到空曠的地方,明朗月光之下,她才抬首看清他的臉。
“跑這來幹嘛?”賀戍板著張臉訓她。
樓道里停電容易發生踩踏事故,像她這麼嬌小的身材,要是沒恰巧碰見他,百分之九十要摔傷。
“來給你送禮物啊!”她拉他的手臂,眉眼帶著笑,眸子里閃著星鑽般的光彩。
賀戍被她盯得恍然怔住,輕易便繳了械,認命地陷落剪水雙瞳中。
那女妖的眼神太直勾勾,令他覺得面前是一場完全不真實的幻覺,明知被施了法,卻還是甘願沉溺其中。
她雙手捧著,滿眼歡喜地奉上包裝精美的盒子。
賀戍僵硬地接過,出聲時有些干啞,“還差一天,不應該是明天晚上送?”
“等不及了!想立刻馬上給你!”
“快打開看看呀。”她掩嘴笑著。
賀戍微顫著手,解開系帶,拆封時眸光一滯,他看著她:“鋼筆?”
“為什麼選這個?”
蘇融非常認真地觀察著他的表情變化,陡然發現他好像沒有多開心,心裡有點失落,垂頭低聲:“哥,對不起哦,其實我不太懂什麼鋼筆好用,是憑感覺送的。”
“你要是不喜歡的話,我再挑別的!”
她伸手想拿回自己的禮物。
賀戍掌抬高,讓她搶了個空。
“誰說我不喜歡?”他啞然失笑。
蘇融愣住,親眼看著月光下的他笑容越擴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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