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訂吧,今天晚上九點那班。”
宋思涵愣了愣,應聲拿出手機訂票。
程吉撥通電話告訴李婆婆自己已經在路上,聽筒里李婆婆的聲音哭得不成樣子,又是胡亂地表達感動,又是著急地對她說,她外婆只剩一口氣吊著了,情況很危急。
掛了電話,程吉臉色愈發難看。良久,她問宋思涵:“你臨時請假,工作沒問題嗎?范家在山上,你在山下找個地方休息吧,我離開的時候叫你。”
“工作我已經分配好,交給兩個組長做了,沒關係,他們現在內部競爭,都服從安排。我陪你一起上山,我可以不進去,在屋子外面等你。”
程吉想到范家從院子大門到別墅大門的距離,再想到別墅大門到房間的距離,覺得宋思涵不管站在哪個“屋子外面”都有點慘兮兮,內心無奈嘆氣,說道:“你還是和我一起進去,等有人攔你再說。”
她現在因為范家和外婆的事心裡混亂著,沒工夫考慮她與宋思涵之間剪斷了又續接上的聯繫。而宋思涵的體貼一如既往,半句話也沒有多問,安靜得彷彿空氣。
冬季樹木凋零,荒涼頹敗的氣息瀰漫了整條上山的路,連司機也被感染,車速變得謹慎許多。程吉坐在宋思涵正後方,看到宋思涵轉向了車窗,從車座旁邊露出了一點側臉。宋思涵的鼻子很直,形狀漂亮,她的眼睛總是很專註,上下睫毛都很濃密,所以側臉特別好看。
程吉只看了幾眼,宋思涵的身子就回正了。沉默中,車子開到了范家別墅的大門,大門敞開了一半,程吉讓司機開進去,停在別墅門外。
司機問:“你們晚上的飛機,下午就要走了吧?我回去也是空跑,要不我在這等幾個小時,你們走的時候再下個單讓我接了,怎麼樣?”
程吉看時間:“好,現在三點,我們大約六點走,麻煩您了。”
車外已經有一個傭人等著了,見她們下車就問:“是程小姐嗎?”
程吉:“我是。外婆現在怎麼樣了?”
傭人愁眉緊皺:“老夫人情況不太好,您去看了就知道了。”傭人沒有問另一個人的身份,她們進到裡面,一路也沒有人攔下詢問。范家別墅比上次的破損更明顯,不常用的區域都關起來不再打掃。這幾年范家仍在走下坡路,不用十年就會沒落了。程吉走到二樓外公外婆的卧室門口,對傭人說:“你帶她找一個地方休息。”
傭人下意識答應了。宋思涵對她點頭道:“你快進去吧。”
程吉沒再管她,匆匆走進房間。卧室四方開闊,走進去她就看到床邊圍著好些人,打眼一看有三位舅舅以及舅媽,還有幾個年輕人。有個十幾歲的女孩站在最邊上,看見了她,就拉了拉旁邊人的衣服,旁邊幾個人都看了過來。
程吉叫了一聲:“李婆婆?”
“哎!”挨著床邊的李婆婆立即起身說,“程吉小姐快到這邊來,老夫人等你好久了。”
程吉走過去,才看到外婆的模樣。床上的老人閉著眼睛,呼吸微弱,聽見李婆婆喊出程吉的名字,勉強睜開眼睛望過來。李婆婆小聲說:“老夫人看不清東西,程吉小姐走近些吧。”
程吉坐到床邊,俯身看著外婆的模樣。一別七年,外婆衰老得太快了,任誰看了都知道這位老人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就要告別這個世界。
“外婆。”程吉喚了她一聲。
“哎,哎。”外婆答應著,模糊地叫她,“蒙蒙,你回來了。”
程吉怔了怔,說:“是,我來看您了。”
“你不怨我吧?”外婆努力想抬起手,發著抖的胳膊被李婆婆托住了,李婆婆兩眼垂淚,央求地看向她。
程吉心口堵著一口氣,她吞咽了一下唾液,雙手合握住她的手,回答:“我不怨您。”
“哎,哎……”也不知是在答應還是痛得呻吟,外婆的嘴角提起來一點,“我知道,你不會怪我。我都是為你好,都是,為了你好啊。”
程吉的喉嚨又動了一次:“我都知道。”
“蒙蒙,我去見你了,媽媽想你想了好些年,我的蒙蒙……”外婆的目光不知望向哪裡,意識開始渙散了。
大舅推了一把站在床尾的年輕人,急切道:“快!快去請你爺爺!快去!”
程吉雙手握住的那隻皺紋滿布的手掌漸漸鬆了力,突然又掙了一下,外婆目光清明地對著她喊了一句:“程吉。”
“是,外婆,我是程吉,我在。”程吉連忙攏著外婆的手,注視著外婆的雙眼,等著下一句話。
外婆乾涸的雙目中湧上淚水,灰白的嘴唇抿了一下,似乎是對她笑。程吉也露出微笑,眼睛變得濕潤,她看著外婆慢慢闔上了眼睛,在她手中,那隻發涼的手終於失去力氣。
外公走過來,正看到這一幕,他愣了愣,沒有言語,身體有些佝僂地站著。
程吉又握了一會兒那隻手,輕輕地放下了,她低頭眨了幾下眼睛,沒有讓眼淚流出來。
李婆婆忍著悲痛探了探外婆的鼻息,帶著哭腔道:“老夫人走了。”屋子裡接連響起哭泣聲,程吉聽著周圍混在一起的哭聲,心口一陣一陣發痛,茫然地坐了會兒,看了外婆好幾眼,好像還不確定這位曾經關愛過她的老人真的離去了。
七年前她從這裡離開的時候想,她不會再來。可是就像她回到京州一樣,今天她又來到外婆的床前,親眼看見一位親人的逝去。她們之間的關係只有范蒙而已,她甚至不能判斷外婆最後叫她過來,是想見她,還是想透過她的臉看一看那個不幸埋骨他鄉的女兒。但是她知道自己不後悔來這一趟。說到底,外婆離世,她的心裡才徹底與范家形同陌路。她可以忘記這個地址了,刪除那個號碼,她再也、這次真的再也不會來了。
程吉最後看了一眼外婆的遺容,沉默地離開房間。同樣地,沒有一個人留她。傭人不知道去哪了,她在一樓飯廳找到了宋思涵。
“走吧。”程吉說。